这一晚呼啸的风和淅沥的雨,轮番拍打在飞行舱的外壁,像是引渡F区那些无端逝去的生命,又像是要掩埋云落尚能跳动的心。一捧一捧湿润的泥土阻塞住他的呼吸道,可清醒过来,又依旧在苟延残喘。
渐渐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足以掩盖他急促的喘息,和夹杂在其中的偶然抽噎与啜泣。
细碎的风雨声摧毁了两人之间横亘的那道鸿沟。身后有人靠过来,隔着一层单薄的衬衣,云落的后背甚至能感受到他胸口正散出的热气。
弥隅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云落察觉到,这样简单的动作里,竟藏着弥隅从没表现过的局促。
“那些话归根到底是我逼陆安歌说出来的,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安慰,”他拍击的动作放缓了,掌心扶在云落的肩膀上,“但之前弥久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要我这样哄的。”
看惯了生死的人却不懂交往的世故,无论投几次胎入几次轮回,恐怕都还是一个孤僻的人。
想到这,云落又觉得他没资格去这样评判弥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缩缩肩头,还是将到了嘴边的“我不用你安慰”吞了回去。
在这样的时刻,他格外贪恋弥隅掌心的那一点温热。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弥隅总是如此,好话说不了两句就扫人的兴:“好消息是,自己的好朋友看起来终于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坏消息是,其中有一个是你的心上人——喜欢的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你。”
面对这般落井下石,云落顾不上难过,转过身来:“没心情和你开玩笑。你想动手,我们就打一架。”
“算了吧,明天到那边去,说不好会遇到什么危险,”弥隅得逞,终于如愿直视着云落的眼睛,“省省力气吧。”
床头的睡眠灯随着云落翻身的动作亮起,柔和的暖光,像月亮坠落在他颈边。他此时看清,弥隅的眼睛里并没有戏谑的神情,反倒有一种尘埃落定后,抛却了某种担心的轻松。
弥隅莫名的调笑像是一个陷阱,而他也毫不设防地跳了进去,被转移了注意力。这让云落突然意识到,若不是弥隅刻意提及,他还来不及发现,自己其实早已不在意暗恋落空,也没再忌妒他人成双。
以上种种在此时甚至比不上想要找个机会同云峰当面对峙的迫切,以及,思及他险些就要同弥隅你死我活的后怕。
他已无暇再想其他。
有情人成眷属,是好事一件。既然他已无缘,那送上祝福,从此做一个旁观者就足够。
而弥隅却似乎铁了心要旧事重提:“虽然陆安歌没有明白说,但他也没拒绝啊,四舍五入人家都在一起了,你对颜言那些所谓的‘喜欢’,是不是可以放下了?”
放下不难。但弥隅这样说,分明就是将他从前的感情也一并否认。
云落下意识就要反驳:“什么叫‘所谓的’...”
“你以为你之前的那些所作所为,是喜欢吗?”弥隅却在他的注视下平躺回去,双手交叠在脑后,只留给他一个侧脸,“我看未必。”
云落皱起了眉,似是没想过要他一个F区长大的人来教自己什么才是喜欢。
可他又确实被弥隅的这句话问住,一时找不到答案。
怎么不算喜欢呢,他与颜言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在颜言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剩下,只一心想要他安全。
“你还和陆安歌一起长大呢,你喜欢他么?”弥隅一语戳破他心中疑惑,“云落,你自己好好想想,能够舍命去救一个人,未必就是喜欢和爱,也可能是责任和习惯。”
手腕上的通讯器仍在闪烁,通感将他的想法尽数出卖,明明灭灭地融进床头灯里,不着痕迹。
“因为陆安歌是Alpha,犯不上用你保护。你只有把注意力放在颜言的身上,通过照顾他、保护他,来说服自己和所有人,你不是个Beta,而是事事都能做完美的Alpha。”
云落还想要反驳,却发现找不到能站住脚的理由。嘴上负隅顽抗,心里却好像根本无需一兵一卒就被弥隅轻易说服。
没能分化成为Alpha一直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他当然要做些什么,来强化自我价值。而在寻觅中,他发现似乎颜言最需要他。
他以为骗过了所有人,到头来却是人人清醒,独他一人在自我编织的假象中深陷。
至于他的身份,与其说是他在乎,倒不如说,因为云家在乎,所以他也得在乎。
弥隅这些话说得无懈可击,他找不到漏洞,只好反问回去:“那你呢?”
“嗯?”
“你三番两次拼了命救我,是责任还是习惯?”好心为弥隅排除一个错误答案,却早已一只脚迈入触碰不得的禁区。云落早知道这样敏感的话题根本不适合存活于他与弥隅之间,可他还是这样问了。
弥隅一脸的坦然,倒像是早就料到他要这么问似的,对答如流:“我啊?我可怜你。”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明确地指出云峰就是幕后黑手,可那些出现过的蛛丝马迹串成了线后,却没有第二种可能。
云落从没想过在人生路上辛苦走过二十三年,到头来却还是孑然一身。他似乎什么都有,却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眼看着流沙从指缝间溜走时的恐惧。
这样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愈发可怜起来。
“云落,如果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想要你的命,你怎么办?”
弥隅丝毫不会照顾别人的情绪,云落在此时无比确信。明明才从嘴里说出“可怜”这样的话,却又转眼用这样的字眼和问题来中伤他。
“如果真的是他暗中勾结M国,做了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情,我不会放过他。”弥隅的语气突地变得严肃,“你爷爷,云峰云老将军——他手里至少握着三条人命,迟早都要还回来。”
床头冷黄色的灯光灭了,弥隅的侧脸隐在一片黑暗里,云落看到的最后一眼,如刀锋一般冷冽。
这句话乍听之下似是弥隅第一次说,实际上却仿佛早在他们之间上演过许多遍。云落几乎已能猜到他的下一句是什么,于是替他开口:“所以,你说的这些...都打算找我讨,是不是?”
弥隅喉结一滚,话却没赶上来。
静默了似乎许久,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语气里的火药味没那么重了:“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若有若无的鼻音,竟听出几分委屈。同方才怒火中烧的模样比,简直判若两人。
“你亲口答应的弥久,要给我一个家。你自己也讲,没打算骗我。”有人蓦地转身,惊亮床头的壁灯,弥隅的眼神猝不及防落入他眼底,裹着一团光,亮亮的,“这还不算你欠我?”
可这分明和前面他们正在说的并不是同一个话题。
“云落。我和你爷爷的梁子是一定结下了,但你——”弥隅顿一顿,又说,“我可以为你划一道线。这条线内,做你的安全区,和...我的家。你可以不必支持我,但也不要反对我。只要你在线内...做什么都好。”
这一番话说得并不够云落瞬间明白。细听之下,似乎还缺了几分底气,才说得如此犹犹豫豫。
什么安全区,什么支持反对,他从没想过他与弥隅之间为数不多的交界区,能撑起“家”这样的形容。
什么又叫“只要你在线内”,是没得商量的监禁,又或是说不出口的挽留,他总擅长这样模棱两可,叫人参不透,却又问不出。
得到片刻沉默,弥隅换了一种简单直白的表述,更言简意赅:“我需要你。”
卸下心里的包袱,他的需要说得如此轻松。如那一日在掩埋了弥久的废墟前,说“我担心你”时一样的轻松。
对于云峰是幕后主使的这件事,弥隅一定知道他的神经早已紧绷如蒲草搭起的棚。任何激烈的措辞,都能让他奔走在崩溃的边缘。
所以换一副委婉的语气,要他面对现实,不许他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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