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是那种生花生,没有炒过后复杂的香气,有点青涩的湿甜,更接近果实原本的味道。
道路不平,布满灰尘的大巴车上下跌宕,每个零件都发出摇摇欲坠的脆响。就在这封闭的小小一隅,塞满很多不同的面孔,黑的、白的、黄的,沟壑纵横的皮肤、体毛厚重的手臂,有笑声,有不同的语言,复杂的句式、简单的呼和,浓烈而辛辣的人群的气味,潮湿、闷热,植物的甘冽布满鼻腔。
活着,活着。
在一辆疾驰的大巴车上活着。时间从这个点延伸出去,一秒变成一小时,一分钟变成一生。在这条道路上,生命得到了延展。
方应理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魔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步入一种新的生活——任喻的生活。
“看!”任喻忽然越过方应理,半站起来趴在窗沿上,手臂从方应理的鼻尖上掠过,指向窗外。方应理的视线跟过去,不远处的山寨外,有四个仅身着草裙,通身描着红、绿、黑、白条纹的赤裸男子,面部绘满油彩,诡诞地边唱边跳,在茂密的植被掩映下,宛如山鬼。
“他们在庆祝?”方应理亦探身看去,顺便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和淤青未褪的脊背。
“这个村寨应该是有老人去世了,这是景颇族的埋魂仪式。”任喻回答,拉开一半窗户,热浪袭进来,“那个是董萨,也就是巫师。”
误将白事当成喜事,方应理说了声“抱歉”。
“没事,对他们来说,就是在庆祝。他们把年长者的自然死亡视为光荣,宣扬他的事迹,赞美他的美德。”等车完全开过去,任喻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其实越是古老的传统越有相通之处,他们认为为死亡感到高兴是一种知天命,就像庄子的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一样。”
任喻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像个小老师。
方应理的眼睑半提着,有点儿松弛的倦意,但又听得很认真,任喻被盯得不太自在,摸了摸鼻梁,小痣被遮住,又随着撤开手而露出来,像过分成熟的芒果上提示甜度爆表的极小的黑斑。
“干嘛盯着我。”
“我觉得你好像是那种很会讲睡前故事的那种人。”方应理说。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本中国古代极简史的书,里面有很多彩色的图片,妈妈会在他睡前给他读一两篇。
孔子怎么样,老子怎么样,庄子怎么样。先秦的部分好长,总是没听完就睡着了。
他对此记忆深刻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先秦的故事多么引人入胜,而是因为他母亲每天都有那么半个小时,平静地给予他专属的陪伴。
不过母亲的耐心也就持续到他小学二年级,他被要求自己入睡,自己起床,没有人会催促,会喊他,他要为自己的事情负责,如果因为贪睡而迟到,就只能接受罚站的后果。
所以他是直到很后来才知道,原来后面还有秦汉魏蜀吴,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
“确实,学中文的都很会讲故事。”任喻大笑起来。
说到底,他也确实在给方应理讲故事,从一开始讲他是一个酒吧老板,讲他南来北往,讲他失去的、得到的,里面真假掺半。就像史书,老子是谁,有没有这个人,有待考究。
一想到这一点,方应理又想起那个叫王圣斌的男人。
在他那里,故事的版本又是怎样的。
求学若渴的运动小白?加班加点的城市白领?
任喻像一本书,因为这本书,方应理开始关心“版本学”。他想任喻做他的孤本,不要后来变化出的通行本,就只要一本最接近真实的版本就可以。
“我很感兴趣,你可以多讲讲这些给我听。”方应理说,“而我好像也没别的可以教你,只能教你拳击了。”
是哪种拳击,真正拳击台上的肉搏,还是床上的。任喻耳廓有点热,转而说:“法律也可以教的吧。”
方应理抱着手臂想了想:“经济法、刑法、民法,太多也太大了,很枯燥,你恐怕没什么兴趣。”
“说点跟我有关的,从身边的事教起比较容易掌握。”
任喻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认真求教。方应理转过头,盯住他,任喻觉得他好像即将说点什么很要紧的话。
“那今天先教一点。”
“嗯。”
“《治安管理处罚法》。”
“嗯。”
“第四十二条,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
这人眉毛一拧就好严厉,让人想起他上庭时候的样子,但这时候任喻已经不怕他了,抿紧嘴唇忍住不笑,目不转睛的:“方大律师高抬贵手,我以后……”
想说以后不了。
可方应理打断他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强调一下。以后,偷窥、监听、跟踪的对象只能是我。”
“只有我不会找你要罚金。”
想看手可以,腹肌可以,想看什么都可以,想知道我在哪,和谁讲话,也没问题。我可以做你隐秘幽暗的癖好,也可以做你宣之于众的情人。
是暗癖,也是明好。
作者有话说:
你就宠他吧。
*太一生水的部分参考郭店楚简。少数民族的习俗了解可能不够深入,如有冒犯,致歉。
第42章 蚂蚱
傍晚时才到瑞丽,赶着办完出境手续,结果发现任喻包的车压根没来,打电话一问,对方操着浓重的缅甸口音说有事耽搁了,刚出发。
这边节奏慢,不守时是常事,任喻被对方不紧不慢的语气闹得没脾气,争辩了两句气得挂断电话。
“那边有个租车点。”方应理提起下颌指了指远处,“我带了境外驾照,瑞丽到八莫的公路是新开通的,跟着导航应该不难走。”
任喻等办手续交钱折腾完一番,驾驶到公路上的时候已经六点半,好在这边日照时间长,天还没黑,公路两侧覆盖着葱茏的柚木林和椰林。一路上车不多,偶尔驶过一两辆疾驰的喷漆机车,旋风一样的,好帅气。
“要是你那辆哈雷在就好了。”任喻不无遗憾地说,“这边的公路,骑摩托比开车自在。”
方应理微微侧首,听他讲有多自在。
“不坐在车里的话视野更开阔。看到两边的椰子树了吗?”任喻指着窗外,“等成熟的季节,骑摩托车的话,可以看到两边掉椰子,扑通扑通的。”
方应理想象了一下,问:“会砸到人吗?”
“还真有这样的新闻,最严重的是砸到头。”任喻笑起来,“所以等到成熟的时候,就会有人拿着杆专门去打椰子,把路边快掉的椰子打下来,这样会安全一点。”
转过一座山,眼前倏地开阔,一枚绛红的落日悬在地平线的边缘,被无尽的绿色浪潮托起,壮观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顶棚能打开吗?”
“你干嘛?”
方应理没来得及反应,任喻已经摸到了一个按钮。
任喻站了起来,将上半身探出车外,肘撑在车顶上,头发向后扬起,风好热烈,没有因为在缅北而变得更残酷,世界各地的热带季风都一样,大方递来热带水果与植物的甜蜜气息,太阳大而亮,车里在放GALA的Young for you——
I touch your face and promise to stay ever-young.
(我抚摸你的脸庞,许诺我们永远这样年轻)
On this ivory beach we kissed so long.
(在这象牙色的海滩上我们长吻)
It seems that passion's never gone.
(仿佛激情永不消退)
任喻好想大喊,喊点什么,又想不好,最后只能喊方应理的名字,好像那三个字将浩瀚长天、无垠宇宙、满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什么都包括进去了。
他笑得胸膛跌宕,风灌进嘴里,迫使他大口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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