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个人都在努力地消化和践行岳乞巧的教诲。
杨涯九岁住进岳钦家里,十五岁时就已经完全习惯了与岳家母子同居的生活。他对自己原来的家没有任何留恋,但是,直到十五岁,杨涯依旧保持着假期的白天留在杨峥沢那边的习惯。并非是因为他对杨峥沢仍抱有一丝父子间的感情,恰恰相反,杨涯对杨峥沢厌恶至极,而且他的这种恨意,还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累积。
杨峥沢是个身材高大,四肢健全的男人,他能一脚踹烂一扇门。
可惜,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力气用在正道上。
杨峥沢没有工作。宋素白还在的时候,他就吸宋素白的血,拿她赚的钱去赌,每天都在幻想着自己坐在赌场里运筹帷幄,发家致富,然而每次都是血本无归。
他酗酒,家暴,宋素白实在受不了他,离婚走人了,杨峥沢就只能靠借赌场的钱过日子。
杨涯从宋素白的堂哥那回来后,杨峥沢便强迫杨涯照顾自己,为自己做这做那,还时常拿他发泄自己对生活不满,最严重的一次,他用破酒瓶捅伤了杨涯的背,玻璃渣子都嵌进肉里了,血流不止,岳钦问起来,杨涯也只是咬着牙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背了,他不敢对杨峥沢有任何怨言,更不敢反抗,因为他们两家人就住对门,杨峥沢拿岳乞巧威胁他,杨涯怕他因为自己而迁怒岳乞巧,害得这个无辜的女人受伤。
杨涯中考就快要结束的时候,杨峥沢从这个家里不见了。
杨涯非但没有因此而得到解脱,反而精神压力更大了些。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杨峥沢不见了的事,还是每天都要往杨峥沢那边跑,甚至留在岳钦家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因为自杨峥沢人间蒸发了以后,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上门来找他,这些人都是赌场那边派来的,说杨峥沢欠了他们的钱,而杨峥沢欠的钱不是小数目,赌场那边对他的人际关系都有调查记录,他们知道杨涯是杨峥沢的儿子,杨涯没办法撇清自己与杨峥沢的关系,只能在他们一遍又一遍愈发严厉的催促中,硬着头皮告诉他们自己的父亲不在,让他们去别处找他。
后来他们催得不耐烦了,就直接告诉他,要他父债子偿。
可杨涯还只是个初中将要毕业的孩子,他根本无力去偿还杨峥沢欠下的巨款。
赌场的人也还算“宽容”,给了杨涯两个选择:要么他留下来替父还债,成年以前每个月500,成年后至少3000,利率按10%计算;要么他就跟着他们走,去为他们卖命。杨涯本来也不是没考虑过报警或向岳钦和岳乞巧求助,但他怕被赌场的人察觉后,会威胁到岳家母子的安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后,就想着先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了再说,于是就选择了第二条路。
这边的赌场只缺钱,并不缺他这么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未成年,他们就把他押送到了别地的赌场,那里的人们玩得更大、更嗨,几乎就是在拿人命做赌。
赌场里赌拳,规则上没有任何限制,无论拳手用何种手段,只要赢得精彩,让观众们看得痛快,手段再脏都无所谓。
而且,由于是灰色地带,基本上所有的拳手都是赌场买来的,没有人身自由,有些不被看好的,在拳场上被往死里打也不会有人叫停,他们就像是被高价买回来的活体饲料,是专门放出来给看客们做对比展示,凸显他们的金牌选手是有多么强大的。
杨涯原本也是“活体饲料”之一。
他年纪小,身体还没长开,即使是体育生出身,在力量上也刚不过成年人。再加上这里除他以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会用“补品”来提升自己的,差距被成倍地拉开,如果只论力量的话,他根本不可能赢得过任何人。
他刚到赌场时,赌场的主人就向他展示了上一个“活体饲料”是怎么被他们的金牌选手撕成碎片的,并免费向他提供了一支试用的“补品”。但是杨涯拒绝了,他知道这东西会上瘾,而且只有第一支是免费的,后面的都价格不菲,一旦被这种坏东西捆绑上,不仅他的身体会变坏,他的精神也会一直被困在这里,一辈子都脱不了身。
杨涯不想死,也不想变坏。他想维持自己从内到外都是一个“好”的状态,找机会完完整整地逃出去。但因为他拒绝了“补品”,赌场的主人一上来就给他安排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赢的生死决斗,杨涯拼尽了全力,才坚持着站到了最后。
然而一切都没有因为他的一战成名而变好。
杨涯接下来的生活可以用地狱来形容:他身上的伤永远也好不全,上了拳场,他要面对暴戾而疯狂的对手,挥拳时还要努力压抑着体内的暴力因子;下了拳场,他更要提心吊胆,提防着周围的诱惑与敌意。杨涯在赌场里度过的每一天,连呼吸都是痛苦无比的。
人长时间浸淫在如此充满疯狂与暴力的环境里,被敌意与不怀好意包围着,想要不被环境同化,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更何况那时的杨涯羽翼未丰,还是一个三观尚未完全建成的小孩子。
他努力坚持着自己的阵地,感到痛苦的时候,就会看着他从岳钦那里“拿来”的东西,想一想岳钦和岳乞巧,知道自己还是有人爱着的,骨头再痛,杨涯也能怀揣着甜蜜的心情睡过去。
然而时间一久,这种独特的疗伤方法,也逐渐地扭曲成了一种偏执。
尽管杨涯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健康的,但很多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想,为什么岳乞巧明明根本没想过他会遭受如此非人的折磨,还要教他忍受苦难,克制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岳钦明明是喜欢他的,却不肯出面来拯救自己。
杨涯为自己设下的心理防线逐渐变成了一座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他对岳钦和岳乞巧的想念是堆积在山洞里的金银财宝,杨涯趴在财宝堆上说什么都不肯放手,渐渐地,他变成了一条被自己的欲望囚禁在山洞里的恶龙。
在被警方从赌场中救出后,杨涯本以为自己自由了。然而他在第一时间赶回家里,发现岳钦和岳乞巧都不在了,四处问询,却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和他们彻底断了联系,这让他心里的财宝变得更加珍贵了,从此恶龙更加不愿再离开他的财宝堆。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除此以外,只要不触及那段最痛苦的记忆,杨涯的一切就都在如岳乞巧所说,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变坏,才算真正苦尽甘来,体味到了在人间的温暖。他的灵魂一分为二,执念迅速下沉,恶龙守着他的财宝堆陷入了沉睡,而剩下的部分都在推动着他努力变得更好更耀眼,杨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把自己真正的财宝拿回来,这样他心底的恶龙才能得到解脱,彻底烟消云散。
可是…
现在的杨涯回忆着昨晚的“噩梦”,即使是岳钦亲口告诉他,那只是一个噩梦,杨涯也依旧觉得那个梦细节得触目惊心。
这让他不得不在冷静下来后,认真地反思自己。
杨涯意识到,他心底的执念还是太深太扭曲了,哪怕他再努力克制,他的患得患失也终会在某一天伤害到岳钦,也伤害到自己。
或许他不应该再逃避,开诚布公地向岳钦说明一下自己的问题,再郑重地为自己之前的种种所作所为道个歉。
之后岳钦是决定再次离开他,还是…
——算了。
杨涯忽然觉得,他不应该给自己太大希望。
他在岳钦心里应该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重要,不然他也不会对自己八年前究竟去了哪里不管不顾。
人要想活得开心,还是得把自己的期待值放低一些,不然希望越大,失望就越高。
这样想着,他给岳钦发了条微信,问他中午有没有时间回家,说自己想要向他坦白一些事情。
养老院的休息室里,岳钦的手机接连响了好几声,他对此不闻不问,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峥沢,眼神锋利得像是要立即鲨了这个人。
他手里拿了一支钢笔,时不时地敲击着桌面:“所以,当初你为了逃债,出卖了你的儿子。”
“可以这么说。”杨峥沢承认得理直气壮。
“讨债的人堵了杨涯十几天,在这段时间里,你都处于‘人间蒸发’的状态,可是等我和我的母亲发现杨涯不见了以后,你就又‘原地复活’了,”岳钦磨了磨后槽牙,“你还记得当时我问你杨涯去哪了,你是怎么说的吗?”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