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恋与爱而不能,两种感觉他都尝过,却也说不出哪一种更痛苦。
江声离开后的下午他过得浑浑噩噩,连教授讲的考试信息都有些难以理解,索性用手机录下来,将思绪集中在相对理性的思考上——如果不这样做,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某个名字来,错以为江声还在隔壁的教室等他下课,或是做好了饭菜等他回家。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转变,也渐渐开始对抽象的“价值对等”有了些许具体的理解——原本就是心性高傲的人,自幼天赋异禀,即使享受被人悉心照顾的特权,也会在长久失衡的单方面照顾与被照顾中感到迷茫。归根结底,感到拖累对方也好,自觉未来失去意义也罢,这些长久盘虬于他性格深处的矛盾与不安,最终都能以类同的答案解决。
他是极自傲又极自卑的人,一边渴望关爱照顾,一边又希望偶尔处于主导地位、被人需要。江声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四处游玩的七天里有时会让他做主,决定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甚至主动开口说些“感冒好像还没有痊愈,走累了,又想喝水”——之类的违心话语,以表达自己对他的需求。
不过这样僵硬的戏码显然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倒不如说,他甚至因为江声猜到了他的想法而更加挫败了。
怎么办呢,总不能真找个别的什么人来,试一试江声是否会接受和其他人在一起——不,算了,结局会印证出什么尚且不论,光是想到模糊的场景,他就已经难以接受了。
为什么就不能有一种让人脆弱又不影响健康的病呢,如果有的话,让江声时不时患上一次,就万事大吉了……意识到自己产生了某些危险的想法,陈里予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垂下手绕动着桶中的画笔杆把玩,告诫自己及时停下。
“好,接下来是自由练习时间。”——伴随着这样的结语,他这学期第一阶段的课程也画上了句号,未来愈发鲜明的同时,也将步入更加紧凑充实的训练期。
四处写生,参观展览,还有为了锻炼鉴赏能力而布置的长短期论文任务……训练强度不减的同时,课程的内容越来越复杂,已经同大学接轨。
另外,升学考试将在五月中旬举行——这是陈里予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一个多小时后,唯一明确记住的话。
五月中旬,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考完之后,还能提前回国去找江声……不,还是算了,高考在六月初,提前回去只会影响对方最关键的复习时间,还是忍耐到高考结束吧。
至于剩下的“升学名额稀少,如果失败就将面临其他学校的被动选择,或是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国家”——之类的话,也被他理所当然地无差别过滤掉了。
说是自由练习,其实连老师都提前离开了,画室里也渐渐响起收拾东西的声音。陈里予权衡片刻,还是觉得留有江声痕迹的小公寓更温暖些,索性也站起了身。
“嗨,是叫陈里予对吧,”邻座的同学却突然拍了拍他的后背——被他下意识躲开了——轻声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我记得以前你都会留到很晚的……”
陈里予默然看他一眼,不太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交流,正想随口搪塞过去,又听见对方笑着说:“还有你那个经常在隔壁看书的朋友,今天怎么没见到他——吵架了吗?”
“没有,”陈里予几不可察地皱起眉,退开一步,“他在家里等我,先走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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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白天晴朗的阳光所赐,傍晚时分的夕阳也澄明而温暖,在街道上无声流溢,像是谁无意打翻的橘子汁。
陈里予推开公寓的门,鬼使神差想起不久前搪塞同学的说辞来,即使理智在线,也依旧恍惚了一下——眼前的公寓与一个月前全然不同,从添置的家具电器到桌上摆放的水果,还有不知何时贴上的写有“记得好好吃饭”之类字样的便利贴,无不余留着江声的痕迹,让人不自觉地想“说不定他真的还等在家里呢”。
这次是叹气出声了。陈里予心情复杂地合上门,生平第一次这么听话,到家之后先乖乖拿出电热水壶烧上了热水,又安静地洗了一个苹果,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
酸甜的水果味道在口腔中满溢,却还是没能掩盖喉咙口的苦涩,还有一句怅然若失的自言自语。
“乖乖吃水果了,这样能早一点见到你吗……”
他倚在桌旁,看着一眼能望到头的小公寓,视线扫过每个角落,思考自己该不该对现在的布置做些改动,以免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江声——思考的结果是“算了”,还是保持原样吧。
依照事先的约定,分开之后江声也不会过多打扰他,两个人还是保持在一起前的社交距离,除了每周一次例行汇报自己的身体和生活状况——这是某个理科生对生日愿望的具体阐述——陈里予也不会主动联系对方,直到他想清楚,或是情况变得合乎期望为止。
所以不管他现在有多想念对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觉听话地烧好热水、吃水果,以及加热冰箱里的速食炒饭作为晚餐罢了。
也不知道速食食品能不能让江声满意,明天还是先去学校食堂吃完饭再回家吧——反正他也心知肚明,家里除了一成不变的家具,不会有谁在等他。
他经事太多,早已锻炼出远高于正常人的忍耐阈值,本以为消化了吃完一个苹果时间,情绪已经如他料想般平静下来,便向卧室走去,打算在吃饭之前先满足未竟的好奇心,看看江声先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然而一打开房门,脚步便狠狠地顿住了。
不大的单人床中央,简洁无趣的灰色床单上,赫然放着一件衣服——他见过的,是江声的外套。
某些遥远的记忆不期然涌入脑海,关于某个不算寒冷的夜晚,他拙劣的借口,变相拥抱,还有对方带着温暖的洗衣液味道、伴他安然入眠的外套……
回到那个时候,所以故意留给他……是这样吗。
陈里予仰起头,抬手挡住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都酸涩,温热的液体浸入衣袖,比想象中还要猝不及防。
第82章 自愈
作者有话说:
他在哭。
陈里予意识到这个事实,依据却不是混杂在耳鸣声中孩童般嘶哑的哭声,也不是布满脸颊的温热液体,而是在某一次呼吸的间隙,自迟钝感觉中隐约尝到的铁锈味道——不知何时漫上喉咙,让吐息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也是,不计后果地哭号了这么久,多少会伤到喉咙。
他翻了个身,将自己从抱着衣服蜷成一团的姿势平摊开来,茫然地隔过一层眼泪望向天花板,江声的外套被他抱在胸口,已经因为沾了太多眼泪有些发潮,皱巴巴的。
上一次这样狼狈地痛哭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或许在他矜持又善于忍耐的前半生里,并没有过这样的场合——于是过往的种种记忆反噬而来,变本加厉地刺激他的神经,让这场痛哭变得没有止境,每当他情绪稍有缓和,或是由于疲惫找回了些许理智,便会被不知何时占据了思维的某个具象画面刺激,再次不可自制地哭起来——母亲离世时彻夜的雨,黑夜里生父手中的烟头,家道中落,恩师亡故,色弱,失足落水……还有不久前离开的江声。
像是把十几年的泪水攒到了一起,就这么宣泄出来,让人不知该说他是坚强还是脆弱的好。倘若足够坚强,这么久远的伤口大概早该愈合,怎么也不会刺激得他失声痛哭,可如果是出于脆弱,他又的的确确忍耐了这么多年,还未被接踵而至的变故压垮。
唯一该指责的,也只有一件事了: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都只是封存了记忆,选择忍耐、无视和遗忘,而从未真正鼓起勇气去解决——励志故事本该如此,遇到多少挫折都是要回首去面对的,战胜记忆,战胜自己,而后成长……高高在上的评论家大概会这样指责少年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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