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枕大被/应长好(12)
关鸿名骤然和他贴近,文寿呼出的热一团一团,贴着他的耳根,滑到了睫毛,将他的脸给擦红了。他单膝跪地,侧过了脸:“我、不行,这不……”
话没说完,文寿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用力正了过来,仿佛急得又要带泪,然而措辞却极尽狡猾:“大哥,我们、我们是兄弟呀……你亲我一下儿,有什么关系呀?”
关鸿名听了这话,眉毛拧着,眼睛里躲躲闪闪:“兄、兄弟……”
文寿低下头,按住了关鸿名的脖子,将额头与他的相抵,声音更加地低沉而引诱:“不是兄弟……不是兄弟,”他咽了口里翻涌的热气:“大哥喜欢我,比兄弟还要多,不能算是兄弟了,对不对?”
关鸿名一听,这腿登时一软,心里仿佛被戳了个洞,那些他不愿意、不敢提及的心事,此刻顺着这个孔洞,争先恐后地淌了出来。他一时愣在原处,有些无地自容了。
比兄弟还要多,比兄弟还要热烈,大哥喜欢我,对不对?
关鸿名思绪大乱,几个词儿在脑子里来回地碰撞,相互吞噬,到最后只剩下斗大的两个字:文寿。
他垂下眼,文寿的嘴唇红而炽热,近在咫尺。
关鸿名的心跳愈发地猛烈,毫无由来地想:怎么这么红?像那株玫瑰。
玫瑰是什么味道?
关鸿名看着他,头脑中混混沌沌:只要稍稍地向前,就能感受到了。只要稍稍地向前,就能知道了。
文寿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最后竟然真是大哥主动地贴上了嘴唇,他以为到最终,还是得自己低过头去的——谁叫是自己先动的念头?
关鸿名手撑着沙发,微微地抬起头,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是不是、是不是这样?你好些了吗?”
文寿呆呆地俯视着关鸿名,脑子里异彩纷呈。
他长吸了一口气,手还抚摸着关鸿名的脖子,关鸿名的脑后有些短发,摸起来暖而温顺。
文寿这厢的眼泪是又要出来了,一片迷蒙中,正欲抱住关鸿名痛哭流涕,可谁知底下的反应更快,逼着他生生地将泪憋了回去,硬着身子将头倚在了关鸿名的肩膀上。
隔着三层厚厚的棉布,文寿在此时一鼓作气、悄无声息地泄了。
关鸿名被他搂着,手足无措,半晌抬起手臂,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寿脸上红潮未退,经历了方才除他以外,无人可知的秘事,他的声音略带了些沙哑:“大哥、往后,往后再解释给你听,”他站起身,脚步虚浮,颤颤巍巍地向浴室走:“我再去洗个澡……大哥,你先去休息吧。”
关鸿名一听,追了几步,正要开口,脑子里却闪过了方才的情景,立即觉得十分难为情似的,只低声道:“好、好。”
文寿进了浴室,解开裤子,只见一片淋漓。他将裤子丢在一边儿,坐进放足了热水的搪瓷浴缸内,愣愣地抱着膝盖,埋下头去,心思这才转动起来:太快了,白驹过隙!他还没回过神,大哥是什么感觉的?是真的亲了自个儿吗?
他犹犹豫豫地,一拧自个儿的胳膊,心里没有底,力气使得格外地大,白瘦的胳膊上,顿时给拧出了个红印儿。他睁大眼睛一瞧,这才后知后觉,疼得笑了:是真的,大哥真的亲了他了!
他在浴缸中原本是闷头笑着,最后情不自禁,乐得东倒西歪,以手作捧,将水花儿扬了起来,普天同庆似的。
关鸿名在卧室中,站不正,坐不直,别别扭扭地,到最后合身趴在了床上,压了个“大”字形儿的印出来。
他摸起那本《浮士德》,侧过脸盯着封面,单手举着,哗啦啦地摊开,最后扔在了一边儿。
书里的恶魔受此一惊,立刻现在他的脑子里了。他附在关鸿名的耳边,对着他通红的耳根,嘲笑他道:“你以为浮士德那么好做的么?轮到你,你连他也不如!”
关鸿名缓慢地侧躺过来,他看到了窗台上的那盆白山茶,仿佛是要为自己辩解:“文寿不一样。”
这恶魔讥讽他道:“哪里不一样!情人眼里……”
关鸿名抓过了一旁的枕头,将脸埋了进去,不再听这虚构的恶魔胡说八道了。
不听是不听,他这脑子里却渐渐浮现了文寿的种种姿态:从小到大,从冬至夏,越来越高,越来越笔挺了。唯有那对长而单薄的眼,自始至终,毫无保留地凝视着关鸿名,使得他所有的喜怒哀乐,皆变得清晰明了。
埋了许久,关鸿名这才转过身来,茫然地摸了摸自个儿的嘴唇。方才明明没有如何地碰触,现今却仿佛被文寿传染了似的,变得红热而颤抖了。
天上团栾月,人间不眠夜。
——
关鸿名这厢是辗转反侧了,文寿却仿佛因为筋疲力尽似的,睡得格外地忘我而香甜。直到次日朦朦胧胧地醒了,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要去跑步。他的思绪混沌,身体沉重,尚打着哈欠,拖着步子便去了浴室。
谁知推门一抬眼,竟见了关鸿名。
关鸿名背对着他,低着脑袋,像是在清洗什么东西。文寿心中奇怪,刚张开嘴,喊了一句大哥,这头脑里一道神来之笔,顿时就记了起来:坏了,他昨天那条贴身内裤,扔在池子边儿,他忘了洗了!
关鸿名扭头瞥了一眼他,迅速地转过了头,神色带些慌张:“你醒了。”
文寿应了一声,走上前一瞧,顿时就有些臊:大哥在给他洗那裤子呢!他愣了一时,清了清嗓子:“大、大哥,你帮我洗这东西干什么?我来,我来。”
关鸿名笨手笨脚,洗了半天没洗完,解释道:“我看它丢在一边,顺手洗了,”他的手在冷水里泡的有些红,指着这裤子,吞吞吐吐道:“你昨天,因为这个?”
文寿听他这么一问,本该有些不好意思的态度,然而他转念一想,昨天大哥都自个儿上来了,我还羞什么劲儿!于是他这口气有些好整以暇、死皮赖脸的意思,他挨着关鸿名站着,将裤子给接了过来,笑道:“大哥,我不骗你,就是这个。”
关鸿名一听,扭头看着他:“我以为你是得了什么大病!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都是男人……”
文寿直起身,听到大哥这话,仿佛非常新奇似的:“是吗?既然大哥觉得没什么事儿,那我可放心地说了,”他侧过脸,看着关鸿名,笑了起来:“我昨晚上,我是想着大哥,才脏了裤子。”他望着当即傻住的关鸿名,泰然自若地接着浣洗他的裤子:“大哥,是你要我说的,不许嫌我。”
关鸿名在旁愣了半天,脸色越涨越红,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文寿,你怎么……”
文寿看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自个儿这心里更加痒痒,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啄了他的脸颊一下儿:“我怎么?”
关鸿名受此袭击,愈发地呆住了,他拿手背茫然地一擦,垂下头去:“你如今怎么这么……”
他支吾半晌,文寿干活儿利索,洗干净裤子,擦了手去看他,嬉皮笑脸:“大哥,说呀?”
关鸿名狗急跳墙似的,拧着眉毛,仿佛很不适应说这粗话:“你怎么这么臭不要脸起来了?”说罢,他这厢是落荒而逃,转身就走。
文寿乐不可支,追过去,跟着大哥,边走边笑:“我是男人呀,大哥,”他随着关鸿名坐在了沙发上,“我这么喜欢大哥,当然是一见着你就忍受不了了!”
关鸿名摊开了报纸,将脸藏在了后头,实在是觉得文寿难缠,穿着袜子,抬起腿,轻轻地踹了文寿一脚:“胡说八道,刷你的牙!”
谁知文寿此时竟然伸手捏住了他的脚,在脚心儿一挠:“大哥,烦我啦?别烦我呀!”
关鸿名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挠,不由自主地轻声一笑,向外一踹:“不要闹了!”
这么一踹,不偏不倚,正好踹中了这位罪魁祸首的肚子。文寿立刻放了他的脚,捂着肚子大叫起来:“啊哟,大哥!”
关鸿名脑子顿时一绷,没想到真踹中他了,当即放下报纸,急急忙忙地凑了过去:“文寿,真疼了?哪里疼?怪我方才……”
文寿的手臂发颤,按住了关鸿名的肩膀,龇牙咧嘴道:“太疼了……”他嘴上还呻吟着,手却猛地抬了起来,按住关鸿名的脖子,将他的脑袋贴在嘴边儿,结结实实地亲了他的嘴唇一口,继而站起身,笑得奸计得逞:“大哥,上当了!”
说罢,他飞快地跑进了浴室,边跑边喊:“大哥,昨晚谢谢你,这是还你的!”
关鸿名在他身后,尚保持着那个姿势,面色通红,良久才气得叫喊起来:“混账!”
第十八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文寿这日在学校里头走着,抬头一望,碧空如洗,心情颇佳。校内的纽叶松,因为天气转暖,渐渐地有松鼠在其附近出没。再过不久,就是实实在在的春天了。
春天!文寿头一次觉得自己与四季同了步调,脚步轻快起来:他的春天也苏醒了。
然而中国人是惯会居安思危的,他走了许久,觉得这飘飘然的感觉有些不太真实,仿佛是自个儿忘记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儿?
思索间,雷蒙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扑了上来:“文寿!”
文寿被他扑得一趔趄,还未来得及生气,又听他笑着问:“文寿,在家怎么样?”
在家当然是再好不过了。文寿想起大哥,心情愉悦,答道:“好极了,你呢?”
雷蒙悄悄地搂住他的脑袋,低声道:“我说,乔万那个、那个怎么样?”
文寿一听,心想这人满脑子就不想别的事儿了:“好用,好用极了,替我感谢他。”
雷蒙张大了嘴,很是吃惊:“这么说,你和关先生……你成功了?!”
文寿听他这话,心里别扭,又不想在他面前丢脸,只好哑巴吃黄连,面上依旧微笑道:“是,满意了吗?”
雷蒙一撞他的肩膀:“文,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文寿走在平坦草坪上,暖风拂面,飞鸟啁啾,怡然自得。美中不足,是雷蒙在一旁持续地聒噪讨嫌:“文寿,你和你哥哥,到时候是回中国去么?至少美国是不要呆——我看,还是去日本保险!”
文寿心里不太乐意去想这茬,语气慵懒:“三条太太,你考虑得十分周到。”
雷蒙皱起眉头:“我是为你打算!你以为这事情那么好处理的么?”
文寿伸出食指,贴住了雷蒙的唇瓣:“行了,雷蒙,你的好意我当然知道。”
雷蒙被他一按,脸一红,没了话说。他沉默地与文寿并肩而行,行至半路,终于忍不住偏过头,开始对小妞吹口哨了。
倒是文寿,听他不说,自个儿心里便开始打量了:雷蒙所言,不无道理。往后去哪里呢?文寿的心里,是颇想当个教书匠的。对于继承银行,他没有丝毫的兴致,银行在他手里,迟早是破产倒闭。
只是不知大哥对于经营家产有没有兴趣?这是个问题,得去好好问问他……文寿酝酿许久,潦草地绘画出了蓝图:大哥爱干什么便去干,自个儿在他附近,找个学校教书就成了。
他心里一回环,算是有了明确目标了: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反要靠大哥养活,太丢人了!
文寿与雷蒙分道扬镳后,甫一回到宿舍,信守诺言,摊开了书籍,便听有人敲门。
他开了门,却见是生面孔,怀揣着一叠的信,中文说得也不大利索:“寿先生、文寿先生在吗?这、这里有他的一封信件。”
文寿道过谢,拿起这封信件,见了这五颜六色的邮戳,心下当即有了判断。
果不其然,他拆开信件通读一番,发现这信是爸爸的口吻,字迹却明摆着是老顾管家的——顾管家算是文寿的启蒙师父,他的字文寿当然认得。
然而此信通篇所陈,皆是过问文寿生活琐事,无一字提及大哥。文寿心中疑惑,将信纸反过来一瞧,竟发现几行潦草字迹,用的顾管家的口吻,仿佛是写得极为匆忙:关老爷近来与汇峰银行的肖家来往频繁。新调来了位肖如玉先生,勉强算是接替关大少爷从前的位置。
文寿看这名字实在陌生,记不起有所谓如花似玉的肖家少爷来。
但他纵使是对生意一窍不通,此时也隐隐有了猜测:无缘无故,调来一位肖如玉,听这个意思,仿佛两家是要合起伙了。文寿不知老顾写这几行字是何用意,只好尽力去推测了:两家合伙,也不知是谁先有求?大哥这么一走,莫非爸爸是算着他再也不回来了?
文寿此时没心没肺地高兴起来:妙极,那么大哥便随着我,想去哪儿便去好了!
他将信纸重又收敛好,预备过了这十几日,返回家去再给大哥过目。
然而文寿未曾料到的是,等关鸿名见了这封信,对于父的言辞,并未有什么反应,反倒是读了顾管家的留言,才显出了一些兴味来,喃喃道:“肖如玉。”
文寿摸着关鸿名的大腿,胡乱地分析起来:“大哥,我看咱们两家是要合作了!”
关鸿名在这方面自然不需文寿提点,他没有接茬,脑子里却转了起来:两家合作,拿谁担保?
文寿见他不语,撑着下巴问:“大哥,这肖如玉是谁?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关鸿名仍盯着那封信件,思虑良久方开了口:“他有个妹妹,叫淑华。”
文寿摸得心旷神怡,随口应了:“哦,好像是有这么一位……”
关鸿名侧过脸盯着他,有些好气好笑,纠着眉毛:“连她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没少挨她的揍。”
文寿这才一愣,张口结舌,只听关鸿名补充道:“挨了揍,鼻青脸肿的来找我,我一去,她倒撒泼。”
文寿一想象,随即被这陈年旧事散发的诡异气息给逗乐了:“大哥,我哪有这么淘气?我看她明是揍我,暗是想你!”
关鸿名点了点头,淡淡回应:“半年前,他们家确实来提过亲。”
文寿没想到一语成谶,顿时笑不出来了:“大哥,你……”
关鸿名将信放在桌上,自顾自往下说:“女大十八变,她倒是很好看了。”
文寿坐直了身体,将关鸿名的肩膀一扳,觉出一阵口干舌燥的期盼来:“那么你怎么……怎么不答应她?”
关鸿名抬脸看他,眨了眨眼睛:“这个,”他咳嗽一声,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地红了脸:“当作是给我弟弟报仇了。”
文寿没有想到大哥还有如此小孩子气的一面,当即大大地觉出了自个儿的特殊地位,搂住了关鸿名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前,高声笑道:“好哥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关鸿名经他一搂,脸上情不自禁地也随他笑了,脑子里晕晕乎乎,本想推开文寿的胳膊,半晌却抬起手,牢牢地握住了。
他在生意上嗅觉灵敏,明明知道老顾的几张纸背后,必有其深意,然而此刻,文寿的气息封住了他的鼻子。这味道像是南风和煦,卷了些花朵气息,吹拂得他身体酥软,想要随风而行了。
文寿看着大哥的手臂,心中自有些暗喜。然而他亦有所察觉,他遗忘许久的六平城与关家,恐怕要生出变故了。他将关鸿名搂得愈发地紧,喃喃地喊了几声大哥。
是夜,月明星稀。
关鸿名坐在卧室内的桌旁,心里揣着事儿,拿了信件反复地读。
他是知道这位肖如玉的,肖家的长子,颇有才干,此番让他涉入四明银行,父亲的打算恐怕并不简单。想起关老爷,关鸿名有些气堵,不由得捏紧了信纸。
正当此时,未料到文寿来敲了门。
文寿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大哥,”他踏进房中,坐在了关鸿名的床上,仿佛是心事重重:“我有话想同你商量。”
关鸿名很少见他这郑重其事的态度,于是放下信纸,转身面对着文寿,面上带了些好奇。
文寿倒是干脆,二话不说,拉过了关鸿名的手,摩挲半晌:“大哥,这段时间,你过得如何?”
陡然这么一问,关鸿名依旧是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文寿仰起脸,面色自若,带些微笑:“大哥和我一起生活,感觉如何?”
关鸿名捉摸不透,思索一番,只说了:“很好。”
确实是很好。柴米油盐、生活琐事,无一样须他打点,俨然还是他的少爷日子。但有些旁的,譬如文寿不在,偶尔呼唤无人,略觉落寞,这事情他也不提了。
文寿一听,低了头,将他的手捏得越发地用力了:“那么……大哥,这日子再过得久些,好不好?”
关鸿名被他抓着手,动弹不得,反而有些好笑:“多久呢?”
文寿怕大哥突然之间接受不了“长长久久”这种说辞,便带着讨价还价的意思开口道:“五年、十年……”
关鸿名笑了出声:“一百年好不好?”他另一手拍了拍文寿的肩膀,认定他是梦游来了:“胡思乱想,睡觉去吧。”
文寿看他又将自己的真情实意当做了过眼云烟,情急之下,猛地站了起来,甩开了关鸿名的手:“大哥,你又当我是和你说玩笑话么?”
关鸿名听了,不知文寿是生的哪门子气,却见他的小白脸蛋儿发了红,迈着步子就要去开窗户。
“做什么?”关鸿名推开凳子,也站起了身。
“大哥不信我,我就跳下去好了!”文寿已经走到了窗户边儿,眼见着就要迈出腿去了。
关鸿名的脑子一白,也不管他是真是假,脸上顿时没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