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97)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自己就真的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生日蛋糕,还喝到了高级的雀巢咖啡。他笑得开心极了,然后就听九爷说:“以后多乐,先把自己个儿骗过去,这日子也就不苦了。”
似乎直到此刻,秋实才对这话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年轻人看谜面儿,老年人看谜底。而九爷最可爱可贵的地方就是,他分明已经知晓了人生的真相,却依然不吝啬拿出最乐观最坦荡的态度来与之相处。
故事讲完,秋实眼中已积了薄薄一层雾气。他忽然不再反感眼前这个不近人情的古怪富翁。他不是华嘉辉,不懂叠码仔陪客户厮杀于一盘盘赌局中的艰辛;而自己也不是他,体会不到独守在富丽大屋里一天一天老去的寂寞。
曾经,九爷用这个段子哄过自己和徐明海。那么今天就让他来哄一哄面前的这个老人吧。
秋实笔挺的身段变得柔软起来。他蹲下身子,仰头看着轮椅上银发微卷的人耐心解释:“郑生,我刚刚说的是传统单口相声中的一个段子,叫做……”
“珍珠翡翠白玉汤。”郑鸿卓把话接了过来。
第89章 七夕特辑:银河下的吻
~~时间线 1995年8月2日·七夕~~
徐明海回到大杂院已经将近晚上10点。他最近才在西单的「民族大世界」安营扎寨,每天都忙得见首不见尾。
院子里此刻静悄悄的,大人们早已休息。可徐明海肯定果子还没睡,于是兴兴头头地就往南屋跑。不想他推门一伸脑袋,里面竟没人。
徐明海掐指一算,便知道了对方此刻身在何处,于是抓紧手里的袋子,转身出门绕到房后。
前几天接连下雨,南屋漏水。徐明海和他爹就一起搭梯子上房铺了些新的石棉瓦。当时徐明海就跟果子说,上面风景很好。
徐明海这时手脚并用,拎着东西踩着梯子三下五除二蹿上去。果然,少年清瘦的背影就孤零零地坐在月亮下面。再过十来天是陈磊和周莺莺的忌日。徐明海知道,果子这段时间一直在思念他们。
“怎么突然跑上来了?”徐明海坐去对方身边。
“哥,今天是七夕。”
“哎呦喂,真的嘿!都忙忘了。”
徐明海这才留意到天边那道横贯南北的浅浅银河。现在正值夏秋相交,夜空晴朗,显得东西对岸的两颗星星玉宇生辉。
秋实把脑袋歪在徐明海的肩头,感慨道:“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上一回。你说他们要能天天在一块儿多好?”
“你这就不懂了吧?”徐明海一副恋爱专家的口吻成心搅局,“要真天天在一块儿,早就审美疲劳闹离婚了。”然后,他故意模仿李艳东骂徐勇时的口气掐尖嗓门说,“姑奶奶堂堂一个天帝之女,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嫁给你这么个放牛的?”
“徐明海……”秋实都被气笑了,“求求你能不能浪漫点儿?”
徐明海见果子终于有了笑模样,便从身边的塑料袋里掏出包麦丽素。
“今儿中午去小卖部买烟,看见了就捎带手买了两包。都好久没吃过了,只记得小时候馋这玩意儿馋得不行,平时轻易吃不到,要生病了家长才肯给买呢。”徐明海回忆道。
秋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麦丽素的时候,徐明海把它故意渲染成神丹,还说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
徐明海撕开暗红色的包装,取出一颗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啊……味儿倒是还是这股味儿,真香啊!”
秋实凑上来,没想到徐明海却拿乔不给他闻。俩人便非常幼稚地开始打打闹闹,顺便摸来摸去。
一激动,秋实脚底打滑差点从房顶上翻下去。幸亏徐明海手疾眼快一把搂住了人,才没让他的果子在七夕之夜被120哇啦哇啦地拉走。
“真要这么死了也太丢人。”秋实白着脸扼腕。
“有哥在,怕什么?”徐明海说完,抬手就把麦丽素往上一扔,又拿嘴巴灵活接住,然后一扭头,顺利送进对方口中。
于是,一颗小小的麦丽素被两根舌头抵在一处起伏翻滚。甜中带苦的奶香在口腔中彻底迸发,然后四散弥漫。巧克力的滋味侵入肌理,把俩人腌得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
坐在银河之下,屋顶之上的秋实不知道神丹能否真能延年益寿。他只知道,此刻和徐明海的深深一吻,确实能令人起死回生。
第90章 远隔山海的爱人
秋实没料到眼前这个深居香港太平山的老人,居然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个段子的名字来。他很想问问对方,但张了张开嘴,又闭上了。
郑鸿卓似乎看出了外来者的好奇心,抬手示意管家离开,然后指挥道:“推我过去。”
秋实只好遵命,缓缓推着老头来到高耸巨大的透明玻璃墙前。外面汹涌的阳光飞流直下,花园里全是开至荼蘼的红蔷薇,把远处的维多利亚港点缀得浓艳妩媚。
“年轻的时候,有一个人……”郑鸿卓把目光放得很远,慢慢说,“他总嫌弃我没吃过好东西,来不来就在我面前掉书袋。后来我干脆把人带去我家后厨,让他把那些听上去好吃得不得了的东西做出来。他当时架势看上去很唬人,但半天只端出一碗黏糊糊的羮。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的表情非常高深莫测,只说这个很有来历。皇帝才有资格喝,叫做’珍珠翡翠白玉汤’。”
秋实仔细听着这个老人的回忆,觉得既温馨又有些好笑。
郑鸿卓的表情也变得温柔起来:“我第一口刚喝下去,就差点要去见上帝。他于是叉腰大笑,得意极了,随后便给我讲了那个你刚刚说的故事。”老头说到一半,忽然紧张地问人,“怎么样?有没有很无聊?”
秋实忙摇头。
郑鸿卓于是继续说:“再后来,我就给他做了Pasteis de Nata。这是我母亲家乡里斯本的一道传统点心。我父亲很喜欢吃,所以她经常做。这也是她唯一教会我的东西。”
Pasteis de Nata这个词莫名耳熟。秋实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哪儿听过,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来。
“我动作很熟练,从擀面皮到调蛋奶糊全都一个人完成,看得他整个人傻眼。”郑鸿卓笑,“东西送进烤箱没多久,香气就飘出来了。他就很没有骨气地站在旁边,伸着鼻子使劲闻,像个小孩子。”
被郑鸿卓这么一形容,连秋实似乎都闻到了那股又香又浓的甜味。
“东西出炉后,我撒上糖和一点肉桂粉,趁热拿给他。他非常喜欢,根本顾不得烫嘴,一口气吃掉四只。”
“再后来,他经常要我做Pasteis de Nata。而我却仗着奇货可居,总要让他满足我一些很过分的要求,才肯下厨。”郑鸿卓长长叹了一声,“岁月催人老,几十年转眼而逝。这期间,无论我多想再给他做一次,都没机会了。”
火光电石间,一股麻意突然从秋实的脚底升起,瞬间就蔓延至头皮。伴随全身此起彼伏的鸡皮疙瘩,在这间冷得奢侈的豪宅里,秋实额头和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如同小虫,蠕蠕而下。
“当然漂亮。一头半长的卷发,瞳仁儿是棕绿色的,睫毛特别长。可嘴唇却薄得很,天生一副无情的样子。”
“外国人?”
“算是吧,中葡混血。”
秋实觉得自己在不经意间窥探到了郑鸿卓的秘密,知道了对方口中的“他”是谁。但这太巧合了,太不可思议了。秋实甚至因此感觉了到某种令人颤栗的悚然。
他看着郑鸿卓,心跳已经完全乱了节拍。
“郑生……您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叫关世君,家里排行老幺?”
突然,秋实的手腕被郑鸿卓一把钳住,那只嶙峋的老手状若枯骨却有着泼天的力气。尖锐的痛感让秋实确定自己猜对了。
郑鸿卓的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框中脱落,棕绿色的眼珠像给被汽车的远光灯晃过一样,瞳孔还没来得及完全调整过来。他用过于可怕的目光狠狠剜了秋实片刻,然后立即扭头望向华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