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82)
徐明海哑口无言。
徐勇再也笑不出来了,他重重地抹了下眼睛:“爹求你,跟果子断了吧。他是好孩子,学习好,性子好,模样也好。可男的跟男的,再好也好不了一辈子。我能看出来,你妈指不定哪天也能看出来。肝病最禁不起生气,她要强了一辈子,你让她有里有面儿地把最后这几年过完,行吗?”
徐明海仗着自己聪明,总觉得凡事都能搞定,而此刻,一万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同时澎湃,没有一个靠谱的。
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过了好久他才哆嗦着开口:“爸,您说我妈……我妈她还有几年?”
“往好了说还有两三年。”
“真不能治?”徐明海追问。
“化疗比死了还疼呢,搁你你乐意受完这份罪再走吗?”徐勇坦率作答,“反正我不乐意。”
“爸,咱谈个条件。”徐明海逼自己稳住心神,“您继续装您的朝九晚五,不过别再在公园里待着了,我给您找个不用风吹日晒的活儿,钱不多,但是个营生。另外,您从现在起就开始跟我妈铺垫,就说分房有戏。等到过完年,我找朋友租套楼房,你就说是厂子里分的,跟我妈搬进去,让我妈好好圆了这个梦。”
“能行?”徐勇踟蹰起来,“会不会有破绽。”
“能行,破绽等到时候真有了再描补。至于果子,我让他去外地上大学。等毕了业再回来。”
说到这儿,徐明海咬了咬牙,一狠心:“爸,我俩之间,是我逼他的。您儿子没用,天生对着女的就硬不起来。你知道,果子打小拿我当亲哥,什么都听我的,这事儿上不得已才依了我。他从头到尾都没做错什么,所以我得对他负责。您说男的跟男的好不了一辈子,可我俩不一样,肯定能好一辈子,您信我。”
看着拼命要证明自己的儿子,徐勇想起了那个为了颗水果糖哭了半宿的自己。他当时暗暗发誓,长大后要出人头地,要买得起全世界最贵的糖。可如今,还不是被柴米油盐锤成了另外一个人?
年轻人善于发誓,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半晌,徐勇缓缓开口:“等到你妈不在了的那天,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只当自己瞎了什么都看不见。”说完,他起身离开。
随着自己爹的身影愈走愈远,徐明海隐约又听见了那首太平歌词。只不过这次欢快的小调被徐勇哼出了悲戚的味道。
“闲来无事我出了城西,瞧见了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见了推车的汉,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当徐勇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徐明海才发现,那根冰糖山药还死死被自己捏在手里。
第75章 我不走,死都不走!
“果子,你去广州上学吧,学费生活费我给你出。”
车里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万籁阒寂,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证明俩人还活着。
徐明海目视前方,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象对方此刻的表情。他知道这句缺乏前因后果的话听上去突兀极了,可如果此刻不说,就再没勇气说了。这便如同凌迟,总要先挨上第一刀。
秋实兀自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故作镇静的徐明海,明白这样的要求不会是对方一时的心血来潮。那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只可能是俩人的事儿曝光了——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秋实根本不关心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只是一万个没想到,徐明海的解决方式居然要赶自己走。而且不仅要赶出大杂院,赶出胡同,还要赶出北京,一直赶到南方去。可他俩昨晚临睡前分明还在偷偷接吻,说了些既温馨又下流的情话,无比热烈地盼望着周一的约会。
半晌,秋实开口问:“是叔叔阿姨知道了?”
徐明海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决不能让果子掺和到这狗屁倒炉的苦难里。这孩子已经够倒霉了,他比谁都值得去拥有一段心无旁骛的大学生活。
“是被我爸看出来了。他想让咱俩分开冷静一段时间。所以我想,如果保送的名额还在,就不如就坡下驴,省得一天天熬高考了。你踏踏实实去念书,等毕业再回来。到时候,家里我就能做主了,还有我爸妈……也就接受现实了。”
徐明海苦口婆心,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而且咱本来不就有这个打算吗?我觉得挺好,老在北京窝着也挺没劲。你先去打前战,给哥趟趟路,练练广东话。等寒暑假一到,我就找你去。你带着我这个外地人去’饮早茶’,去……”
他仍在喋喋不休,努力粉饰太平,秋实突然开口:“你不打算跟我做鬼了,是吗?”
徐明海心里重重“咯噔”了一下,然后立刻用力过猛地咧开嘴:“什么跟什么?果子,咱现在一小步的撤退,为的可是今后大踏步的前进!”
直到这一秒,徐明海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徐勇一直在笑。原来不笑,就会想哭。一哭,人就崩了。他不能崩。
“四年而已,”徐明海劝人劝己,“转眼不就过了吗?”
只可惜,对方不吃这套。
“不退,”秋实的拒绝清晰明确,不留余地,“一步都不退,你别想赶我走!”
“什么叫赶你走?”徐明海哄孩子似的去胡撸对方脑袋,“不过是权宜之计,看你这脸色,怎么还认上真了?”
可徐明海越是云淡风轻,秋实越往牛角尖里钻。这段关系里,他从来都是主动的一方。是他不管不顾地把心里那头怪物放了出来,逼徐明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现在徐明海能为了给爹妈宽心赶自己走,保不齐就会在爹妈的威逼下刹车掉头。什么叫“四年而已”?怕是自己书还没读完,徐明海就被撺掇得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真到了那一天,他还会认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恋人吗?他会不会拉着正经媳妇的手,坦然介绍说,哎,秋实,这是你嫂子。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也像现在这样,笑着把当年俩人的关系说成是“瞎闹”,“年轻不懂事儿”,让自己“别往心里去”?
臆想中的画面让秋实心里一时醋意泛滥,一时恨意滔天。他将那只在自己头发上乱动的手一把钳住,红着眼睛狠狠道:“徐明海,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不走!我死都不走!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这大学是我上,不是你上!”
“你上你上,我想上也得有那个本事啊。”徐明海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鼓胀得要炸了,可笑意却僵死在脸上,“我的意思是,咱没必要跟他们正面冲突。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什么光养梅?好学生,帮你老公提高下文化素养。”
“你别嬉皮笑脸!”秋实的指甲几乎嵌进徐明海的肉里。
徐明海这下也要急了:“果子,兹要咱不把它当成个事儿,它就不是个事儿!分开只是暂时的,真的,你信我!”
最后仨字被徐明海翻来覆去地说,说得他都快不信自己了。
秋实拿眼睛当成牙齿,狠狠撕咬了对方几口才强行把一肚子火儿压下去。脑子里里仅余不多的理智在拼命提醒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徐明海一点都不好受。他只是在用最不得已的手段保护俩人而已。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情侣,不是互相仇视的敌人。
秋实深深吸了几口气,松开手一把搂住对方。果不其然,徐明海在发抖。
过了好久,徐明海似乎平复了一些。
“哥,我不是成心要跟你拧着来。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为难,你这么打算都是为了咱俩好。”秋实把嘴贴在徐明海冰凉的耳垂儿上,“可你说过,爱吃的东西,现在得不到,以后再吃既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味道了。我怕咱俩分开后,也会这样。”
怀里的人一下子哆嗦得更凶了。
“还有,”秋实的低语如同梦呓,“我没跟你提过,九爷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和他爱的一次离别,至今都没能再见面。哥,四年啊,就是一千四百六十天。你现在告诉我,只要熬过去就好了,可我们其实连明天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人家说1999是世界末日,万一是真的呢?哥,我不怕死,可我怕到时候你不在我身边,那样我就太不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