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抽出一份别在腰间的报纸,递给屈突宜。
一直候在偏厅角落的卓来也像是想起什么,飞快将手中还剩的半个蒸饼咀嚼吞下,也从袖中取出一份报纸递给李好问:“郎君,你看,这是今天新出的报纸,我见和郑司丞家的案子有关,就买了一份。”
李好问随手接过,扫了一眼报头,知道是上次专门出号外报道“杀人屏风案”的那家《长安消息》。
他伸指一摸,读出那上头标题写的是:“诡务奇案恐是因爱生变,杀人屏风实为定情信物”。
报道的是一个颇为狗血的故事:
诡务司已故司丞郑兴朋曾与平康坊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一见如故。凤魁有意,司丞有情,两人便订下终身之约。
那幅《美人剑器行》屏风,便是楚凤魁赠给郑兴朋的定情之物。
但问题是,郑兴朋这人有妻有子。七个月前,郑兴朋做主,将妻子和膝下两个儿子全部送回原籍益州,郑兴朋独自一人留在京中生活,但却不同意休妻。
楚凤魁见郑司丞无法给她名分,心思便淡了。她本就是色艺双绝,轰动平康坊的美人,身边从不缺乏裙下之臣,于是楚凤魁华丽转身,远离渣男——那些肯在倚云楼为她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们难道不香吗?
郑兴朋人虽然渣,却顾念旧情,无法割舍楚凤魁,并且将屏风上楚娘子的画像,当成了她本人,日夜对坐呼唤,想要凭借一腔精诚,将楚凤魁从画像中唤出,永远陪伴于自己身畔。
但当郑兴朋真的唤醒屏风上的楚凤魁时,对方却并不认得他,挺剑便刺,直接来了一个抹脖子——谁让屏风上绘制的凤魁正持剑起舞呢?
这个故事固然离奇,但是结论与长安县的相同:前诡务司司丞郑兴朋,是被屏风杀死的。
李好问专心“读”报的时候,屈突宜已飞快地将小报上的狗血故事读完,脸色颇为晦暗,显然是不愿相信郑兴朋私德有亏,离奇地死在这件事上。他将报纸顺手递给坐在下首的章平,后者接过来,扫了两眼,便大声惊呼道:“不能,不能,郑司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屈突宜却镇定开口道:“也不全是无稽之谈,其中一些内容是真的。”
“半年多前,郑司丞托人将夫人与幼子送归益州娘家。”
李好问听着眉心一跳:那岂不就是渣男实锤了?
作为郑家一墙之隔的紧邻,他完全没有隔壁住了个渣男的印象。但只要他在脑海里略一回想“七个月前郑兴朋将妻儿送走的场景”,就觉得脑袋一阵抽痛,连忙伸手,奋力揉着额角。
他对“时间跳跃”这种能力还不得其法,更别提昨晚又经历了“甲类”案卷的“打击”,远未恢复。此刻并不是他不想穿去七个月前看看,而是实在力有不逮。
叶小楼和屈突宜都未留意李好问的异常,屈突宜继续回想,道:“那道屏风我也听郑司丞说起过,确实是夫人回乡之前,郑宅里添置的。”
听见屈突宜这么说,叶小楼颔首附和——他昨日带着长安县的不良人初步寻找关于屏风的线索,去西市查问了几间最出名的屏风作坊和商铺。
其中一间作坊的伙计对不良人们描述的屏风有些印象,但是不敢确定。
“他们说是那作坊里做好的绘屏师傅杭知古受人委托所画,画完立即交给买主。除了杭师傅之外,没人亲眼看见那屏风最终绘成什么样,因此不敢确定。”
“但是据那伙计说,杭知古绘屏时,郑司丞曾经带一名女客来到铺子里,杭师傅应当就是将她的容貌绘在了屏风上。”
“嘶——”
李好问听得轻轻吸气:这听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儿郎情妾意,情定终身的意思了。
屈突宜却追问:“那杭知古人呢?问问他不就全都清楚了?”
叶小楼两道短短的蚕眉恼怒地一缩,似乎在说:你都能想到的,我难道还想不到吗?
“杭知古在那幅屏风绘制完成之后,就说自己攒够了养老的钱,回乡养老去了。”
屈突宜与李好问同时小声嘀咕:“这可真够巧的。”
“作坊的账簿也查过了,生意人从不记载那么详细,但凡屏风已经交付,钱也已经收讫,账房就也懒得多记。”叶小楼补充。
“不过那确实是一大笔钱,对得起杭知古的名声,和他在那具屏风上耗费的时辰……”
李好问暗暗思索:看来这小报八卦虽然离谱,但细节能与事实对得上,确实又为这桩奇案提供了一个调查新方向。
“叶帅辛苦了,昨日刚得的差使就已经查出来这么多。”屈突宜夸奖着,眼看着叶小楼带上了得色,便又开口补上一句,“虽然还比不上那《长安消息》的小报记者。”
叶小楼瞬间脸如黑炭,却又不好说什么。
李好问在旁边看着,心里很清楚:叶小楼刚才一进来就叫错了屈突宜的姓氏。而屈突宜这人从来不记仇,一向是当场就报了。
屈突宜眼珠转了转,斟酌着开口相询:“看来此案确实与倚云楼楚凤魁有关,本司需要前往查证,叶帅打算一道前往吗?”
叶小楼本来要张口答应的,突然硬生生顿住,端正面对屈突宜,双臂环抱,傲然道:“当然要去!……只不过,不会和贵司一起!”
“这么多年了,两县沿袭的规矩,一旦案子移交给贵司,就要对贵司言听计从。
“但此案眼下线索清晰,小楼不才,想要带着兄弟们试一试,看能不能独力查出贵司郑司丞不幸殒身的真相。”
这位叶帅明显是在赌气了。
“长安县查长安县的,你诡务司自查你诡务司的。你我双方就好好比一比,要侦破这等诡奇案件,究竟是你诡务司老谋深算,还是我长安县棋高一着!”叶小楼骄傲地一扬头,起身拱手,“等我们掌握了重要线索,自会通知贵司。若是主簿没有别的吩咐,下官这就回长安县去了。”
屈突宜待叶小楼转身迈着大步出去,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微笑对李好问解释:“对平康坊倚云楼这种所在,敝司较之长安县有比较大的优势,分开查有分开查的好处。午后去倚云楼,李郎君一起去吗?”
李好问点头。
他刚才已经都答应参与郑兴朋一案的侦破了,不能就此食言。
再说,平康坊这样的地方,确实令人心存一丢丢的好奇。
待在一旁的章平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平康坊……倚云楼,又要花钱了,老屈,你悠着点,最近司里可不宽裕!”
屈突宜却朝叶小楼离去的方向轻轻努嘴:“这不,刚帮你省了一大笔?”
章平想想也是,顿时面露轻松。
李好问在心里为叶小楼点蜡,祝福他早日掌握屈突宜的准确姓氏。
一时双方说定了午后动身,李好问暂别诡务司这两位,借了司内的地方盥洗一番,将周身收拾齐整。
章平见李好问离开偏厅,赶紧冲屈突宜使个眼色,将刚才那份《长安消息》翻到广告位,指给屈突宜看一块豆干大小的“良宅待售”消息。
“现有敦义坊十字街东北良宅一座,房舍精致,小园清幽,现诚意出售,价款从优……”
屈突宜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悠然道:“这回大概可以帮新司丞做决定了。”
他将报纸递回给章平,微笑着点头道:“老章,就按我们之前商量的来。”
章平神神秘秘地点头,比了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手势。
*
午后,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人并列,立于平康坊坊门处。
屈突宜已换掉了圆领官袍,此刻穿着常服。他气质儒雅,看起来像是一位略有些年纪的书生士子。
而李好问则穿着他日常那一件蓝布襕衫,戴罗纱幞头,也有几分书卷气。此刻他故作冷静,负手而立,以掩饰他平生第一次到这烟花之地的事实。
眼前就是平康坊——大唐第一声色犬马娱乐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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