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大聪明(204)

　　休息时间已经快结束了，加时赛很快就要开始。球迷们其实也非常累了，但他们像被钉在笼子里的鸟似的，即使累得仿佛能咯血，也还在继续高歌。现在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天空刚开始泛粉红，大概要再过一个半小时才会黑下去。但这会儿好像有乌云要飘过来，风也变大了。

　　沙德柔软的黑发被风吹起来，后脑勺上挂着的汗水被吹干了，有点凉凉的，他在璀璨的球场，在球迷们沙哑的歌声中看着达利奇充满红血丝、爬出皱纹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说好。

　　好像是该剪头发了，他一边把头发朝后面抹，一边往场上走。很快有一只手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臂，沙德回头一看发现是莫德里奇，不由得冲着他笑了起来。

　　能在这种时候还能露出笑脸的，也就沙德了。对面姆巴佩都累得不鲜活了，仿佛从吧嗒吧嗒乱爬的年幼小龟一下子变成了沧桑老王八。

　　莫德里奇本来以为自己会受不了别人在比赛的重要关头笑，他会觉得对方不够严肃，但沙德的笑不会让他产生这种感觉。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是一条发带。

　　“来不及拿新的了，但也是今天才拆的。”他沙哑着声音说：“凑活着用用。”

　　沙德恍然大悟是呀我也可以戴发带呀，正要接过，却看莫德里奇手掌不动：“过来。”

　　沙德乖乖走到他面前，微微低头，莫德里奇抬手利索地帮他把发带戴好，碎发丝勒进去，不至于散落打脸或影响视线。这根发带是黑的，和沙德的头发搭在一起倒是不明显，他长得实在好看，这么戴个发带，反而显得更精神英俊些似的。莫德里奇仔细调整一圈，来来回回打量，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入神了，于是立刻松开手。

　　“好了。”

　　沙德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又用水水的眼睛呆呆地看他。被戴个发带罢了，怎么也能忽然变痴痴的，莫德里奇轻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拍拍他的脸：

　　“走了，比赛要开始了。”

　　他是真的有点稀里糊涂的，鞋带散掉了也没注意，还是加时赛开始被换上场的乔尔卢卡路过他，感觉裁判快吹哨了，索性直接蹲下来，快速帮他系紧系死。这么近距离，他才发现沙德站的时候重心一直放在左脚上，右脚只虚虚点着，不由得抬头问他：“右脚怎……”

　　沙德不想被看出来，第一时间比了个嘘。

　　“没事的。”他把乔尔卢卡拉起来，迫切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只是一点点疼，真的只有一点点……”

　　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要让我下去”，乔尔卢卡为难得要命，但想到理疗师和队医都初步检查过球员们，如果看都看不出来的话，应该确实不是大事。

　　如果是21岁的他，也会站在这里坚持不愿意走，球员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这样，需要利己的时刻，偏偏往往是不能利己的时刻。

　　就像现在，他们站在世界杯决赛获胜的隘口。忍一时也许就是一个金杯，退一步就是一生遗憾。

　　“疼得厉害就下去。”他只能这么说：“不要欺骗自己。”

　　他匆忙跑到位，加时赛开始的哨声是追着他的脚后跟就响了。法国队已经完全没体力了，但德尚连续把马图伊迪和吉鲁换了下去，换成两个替补前锋上来，和达利奇一样，摆明了是想要在加时赛内就结束战斗，不拖到点球搏命。

　　加时赛多一个换人名额，现在法国队还有最后一张牌可换，克罗地亚则是还有两个。

　　克罗地亚的球员也累了，累得喉头都是血腥味，肺部肯定有小血管破裂，但他们还在勉强组织出像样的跑动，显然踢得很坚韧。

　　他们中的一大半都不是什么天资卓绝、技术特别好的球员，能从战后混乱不堪、百废待兴的国度走出来，在大联赛中成为职业球员，几乎各个都有耐力好、团队性强、不怕吃苦的性格。

　　队里没有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但法国队的球员们就软弱后退了吗？19岁的姆巴佩有时脚步都踉跄了，却还坚持在场上，在任何看到机会的时刻拼命冲刺，在局势不好时努力回防，几乎一个人管理了一条边线。他没有经历战乱，他不在废墟里长大，他是被宠爱的，他甚至比沙德还小两岁，可他在这里表现得和年长他十岁的人一样坚强。

　　这是世界杯决赛，任何一个走到这里的球员，都不可能是怕苦怕累的软脚虾。

　　那些无法应对场上压力和痛苦的人，已经被淘汰了。只剩两颗尖锐又闪亮的宝石，还在用锋利的棱角互相打磨。

　　第99分钟，克罗地亚队终于收获了一次重要机会。还是沙德带球在底线前被放倒，尽管帕瓦尔愤怒地表示自己根本没用力，沙德分明是在碰瓷，一点点力气都这样，但因为沙德的信誉值特别高，所以主裁还是判了角球。

　　莫德里奇开出角球，后点乔尔卢卡甩头攻门，在皮球已经越过洛里的情况下，被瓦拉内在门线前极限解围。

　　法国逃过一劫！！！

　　克罗地亚还在勉励，加时赛上半场补时的最后一分钟，佩里西奇左路送出低传，沙德抢点射门，被洛里用腿挡出。

　　德尚用换人拖延时间，终于还是把姆巴佩撤了下去——他看出了尽管球员们真的很拼命了，但整体跑动水平不如克罗地亚好。如果是这样，在加时内完成终结也许就不现实了，还是直接换后卫上场，一方面能加强防守，另一方面是预备踢点球。

　　5分钟的中场休息，天空中竟然忽然下起了大雨。

　　在雨水的遮掩中，沙德悄悄跳了几步，不使用右脚走路，感觉脚踝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了。尽管他还能姿势正常地走路跑动，可就像小美人鱼一样，每一步都是钻心地痛。他看不清它们是什么样，也不敢看，很害怕它们在球袜中已经肿了起来。

　　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简直是在哀求自己：才15分钟，不，如果10分钟内再不进球的话，达利奇肯定就会把他换下去的。

　　努力到最后。

　　他在雨中喝蜂蜜水，疼得第一次尝不出甜味。

　　进一个吧。

　　队友们都在等待他。

　　付出了那么多，照顾他那么多，对他那么那么好的哥哥们。

　　发着烧还坚持了半决赛的拉基蒂奇，累得都快发不出声音还在替他戴发带的莫德里奇，虽然每天都逗他玩但其实对他非常好的乔尔卢卡，被他这么个小年轻压在替补席上、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的曼朱基奇。

　　在火光中流泪的、说着想要给国家带来荣誉的大家。

　　只要进一个球，就可以结束了。

　　爸爸在场边，妈妈在场边。

　　爸爸的同胞在场边，妈妈的同胞在场边，他的同胞在场边。

　　他们在为他唱国歌，唱喀秋莎，在雨水中大喊“沙德，沙德”。

　　他站在莫斯科此刻最闪亮的建筑中，站在儿时自己永远无法想象的比赛里。

　　还会有很多人在看他，他知道。一定有阿扎尔，一定有芒特，有赖斯一家，可能会有库尔图瓦。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球迷。

　　沙德从来不是个想着“我要赢球”才去比赛的人，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整个心灵都在想着，为大家带来胜利吧。

　　雨水来得大而急，璀璨的聚光灯穿透它们，像无数光箭从头顶落下。万幸草坪暂时还没变得湿滑，只是柔软了，否则沙德怎么也没法带着剧痛的右脚踝继续作战。双方易边再战，法国队缩紧了防线，不打算冒险了，稳一手踢点球。但克罗地亚队还在苦苦地跑动进攻。

　　雨水中他们的努力看起来太不明智了，甚至有点悲哀，一种会令人尊重的悲哀和痛苦。很多观众不敢看加时，怕很无聊只是第一层，怕看到球员们狼狈不堪地在脆弱中挣扎、或是丢了分，才是最可怕的，就好像人不忍看英雄迟暮，不忍看大侠落难，加时赛就是足球运动员自己的老年模拟。

　　但他们还是挣扎着，哪怕佩里西奇甚至在边路一不小心无力地滑了一跤。

　　肯定要踢点球了，解说们断言。

　　肯定要踢点球了，球迷们焦虑。

　　肯定要踢点球了，教练们叹息。

　　曼朱基奇和科瓦西奇已一起在场边热身了，达利奇打算把他们俩一起换上去，预备点球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