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120)
“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议会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别有太大心理压力,小时候那样真的不行,听到了没?我可不想因为跟你说了这么些乱八糟的待会儿就在鬼堆里见到你,问你怎么死的,你说你终于自杀了,”舒锐调侃道,“我当鬼是因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万别琢磨救我的事,我们在歌剧院下面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还有我师姐,我动不动就想起他们,还是挺难过的。可能是该去见上一面了。”
“所以,正式说个再见,”陆汀很少看到舒锐把腰杆连着肩颈都立得这么直,只听他又道,“提前一个多月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话音一落,光影就熄灭,一行“shoopp industry”出现在画面最后。白底黑线,略有倾斜的粗体字,这是舒锐办公室传出的一切视频件最后共通的几秒,程式自动添加,他自己也喜欢,从不想删减。
如果全速前进,余下航程还有两个半小时左右,可这段留言已经是四小时之前,新闻在留言后接连播报,舒锐的判决的确在个小时之前已经下达,太空活埋,当天执行。
邓莫迟迅速把相关一切都检索出来,还巧妙地进入了内部频道,得以观看刑场状况。这就好比一场直播,在那被称为“港口”的行刑地,许多流放舱箭在弦上,被发射器底座固定,张口等着吞入犯人。
执行时间还剩两个多小时,人在刑场外围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动的样子,陆汀也听不清他们是在痛哭,在议论,还是在兴奋地笑。他完全没有在行刑前赶回去的把握,试着联系陆芷,毫无回音,拨响何振声的通讯码,又留下很多条留言,同样石沉大海。
接下来就是无比艰难的一百多分钟,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堵高墙,在无人区把速度开得再快也无法和遥远的城市建立联系。看着时间分秒逼近,格外公平,从不能拉长或收紧,就像看着舒锐一点点沉入水面,那种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陆汀甚至想过,干脆让邓莫迟把舒锐和行刑队都控制住,那扭转局面就是眨眼间的事,可又觉得不对,都是剥夺别人选择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么区别?舒锐说他很累,想死,逼他活着是不是更残忍?更何况那还会让邓莫迟又一次承受重压,痛不欲生。
可要陆汀在这里遥遥相望,袖旁观,同样也做不到。
他只知道自己得快点赶回去。
邓莫迟没有说什么,和他挤在一张驾驶座上,缓缓捋他的发旋,陪他度过这艰难的时间。
舒锐在距行刑时间十分钟的时候出现在画面,当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头,也当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和他一起的还有四个戴橘红铐的犯人,各个都穿得整洁,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狈。雨还是没有停,但在这早就极为成熟的航天技术之下,发射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停止。舒锐相当从容,是犯人最为心平气和的那一位,对准他的镜头和闪光灯他早已习惯,这次却不曾像往常那样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协助下坐进狭小的流放舱,层层围观的人群并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时更是已经完全沉入了安静。
又当他任特警关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舱门又镀上一层金属封条,人群突然嘘声四起。
“放了他!”有人喊出了声。
“该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丢上警察围出的人墙,“他帮了我们,让我们有饭吃!”
这些嚷嚷一声激起一声,马上就遍布这片刑场的所有角落,盖过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锐也有猜错的时候,人们不是全都盼着他去活该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舱,只能看见外部的乱,不再能听见一句为自己而说的话了。
流放他的棺材准时发射,轻便的设计,简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气外的东西,不过它本身就不用坚持多久。
这也是在陆汀穿越了半个地球到达近海,距都城不到五十公里都城时。
陆汀触可及地目睹了他的离开。
五颗流放舱消失在晦暗雨天,事实高度的检测结果投放在刑场的大屏幕里,又过了几分钟,人群还是没有散开的意思。暴力倒是开始了,平民和特警之间,好像都觉得这仅是一场目送,重量远远不够。陆汀的持续联系也在此时终于得到了回复。
“我到了。”何振声罕见地带了点喘,“你的十几个同事把我追了全城。”
陆汀尽全力没有颤抖,捏着环,却说不出话。
“他是已经走了吗。”何振声又问。
“是。”陆汀哽咽,字咬得相当实,因为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演变成嚎啕,“你没有看他最后一面,你错过了。”
何振声噤了声,舒锐是如何被扔进宇宙的,他的确没看到。但他见过装死刑犯的飞行器,被他们称为“棺材”的那种。是纯透明的,里面没有循环供氧装置,占最大分量的是一节氢舱,存放流放舱的动力,即将把死刑犯们彻底从这颗星球甩脱。
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活埋,人死的各有快慢,能保证的是都不能回来,都不能活。何振声慢慢地想着,简陋环境下,舱里的人经历巨大痛苦脱离大气,摆在面前的就是个倒放的沙漏,眼睁睁看着生命流走,自己残喘在一趟没有目的地的旅程。等耗光了仅有的那点氧气,或是等那短效稳压装置罢工,流放舱里的人就会立刻毙命,和集体处理的那些受了核污染无法销毁干净的尸体没什么不同,和他自己在飞行故障丧命的家人也类似,永远地保持原状,飘浮在宇宙。
陆汀的声音显然在强打起精神:“他最后给我发了个视频,他说他接受现在这样的结果。”
“猜到了。”何振声挤在人群,也不顾自己为了伪装戴的劣质面具正被酸雨泡软,拼了命地想离那些空掉的发射台近一些,这样说道。
陆汀又静下来了。
何振声也挤到了前排。不知道把舒锐发射出去的是哪一个位子,会是哪个,给我站出来。他这样想着,莫名烧起了怒火。之后的一段时间,何振声插着口袋发呆,看着前方,就像在和空气说话。
直到有新的一批死刑犯入场,送行的陌生人流也涌入新的一群,何振声才静静离开那个“港口”。他从流水线般用来发射的高处下来,走上都城边缘的街头。陆汀的通话还是没断开,邓莫迟一定也在那边,可他们都不说话,弄得何振声感觉怪异。他不该走吗?人都飞出地球了他还能怎样,以他和舒锐的交情……郁郁几天,然后全都抛下,有什么不可以吗?眼下几条路在翻修,也还是可以走的,但转念一想,路的那一头到底有没有新生活,何振声也从来不知道。
也说不清是怎的,何振声想起之前,自己总爱问舒锐,你这人怎么这么刻薄,舒锐往往会立刻顶回去,反问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
这些闪回让他走了也走不利索,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挺多事?”何振声干脆道,“说给我听听。”
陆汀答非所问:“我们马上就到了,还有五分钟到刑场。”
何振声下意识地想笑,在他十分混乱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可是我已经走了,舒锐也已经不在了,”他说,突然大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无可奈何的妥协,踢飞水洼里一颗碎石,突然问:“邓老弟,我能抢到的、最近的航天飞在哪儿?”
很快就传来一个十几公里外的坐标,还有实地的详细图纸。
“谢了,”何振声飞跑起来,“遇到难缠的主儿,你远程帮我催眠一下!”
约二十分钟后,何振声坐上一个全然陌生的驾驶座,在邓莫迟的指导下调好发射参数,他就要在这个还没投入大规模生产的新型飞船里升空了,是太空,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界。何振声知道自己疯了,方才信号断开之前,他最后问陆汀的那句是,舒锐是不是跟你说了beta和红茶的事,陆汀似乎有些惊讶,谨慎地说“是”,那种即将崩溃又使劲绷着的状态太好玩了。
然后何振声跟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这也是实话。
所以现在这种古怪的、寻思般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何振声当然不想离开地球的引力,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茫茫宇宙精确地找到一个没有飞行路线、正在丧失生命的胶囊。可他就是要走。飞船破出大气撞出的那一声还是让人畅快。地球在一侧,另一侧是来自宇宙的威压和死寂,何振声握紧拉杆,扫视那片曾让他丧失一切的虚空,心想,是死是活,回去与否,全给我随便吧,只是如果,仅仅是如果,舒锐和舒锐味的红茶都不会再回到自己的生命——接受这一点比他想象的难了太多。
与此同时,last shad也在刑场上空悬停,就在刚刚,第二批犯人也都完成了流放,无数个枪口对上来,把这遮雨的巨影当作攻击的焦点,却突然有一人站上高台,叫停这一切。
竟是陆秉异,拄着拐,站在秘书慌忙追来的伞下,对着还未散尽的、送行死刑犯的人群,他就这样突然出现。
“都来了,正好!”他说。
人群哗然,镜头也对准,开了直播。全世界的混乱都在这一刻暂停了,所有人全神贯注,都在等着他们的总统先生。
“是你们所有人最好奇的。一个秘密,我不得不守了十年,为了抵抗针对人类全体的威胁,我又何止是守了一个秘密而已。现在,时间不够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可能我已经失信,但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一字不差地把它听完,”顿了顿,他抹开眼皮上的雨水,陆汀就在他上空,从屏幕里也看到他苍老的脸,“之后,我会处决自己。你们的很多已经失去了亲人,这也将是我的葬身之地。”
第七十四章
“这些本是我准备在发布会上说清楚的,向全世界,”陆秉异又道,拨开秘书的伞,抬头看了眼悬在头顶大厦尖顶上方的飞船,“因为一些私事耽误了。我需要先说一声抱歉。”
这话好比一条可燃的链子,人群一下子被导出了火,雨声混杂的骚乱和咒骂霎时被转播到数不清的社交网络,“总统疯了?”“看看本世纪最疯狂杀人犯的下场。”类似的字爆发出来,配以不同角度的录像,多数人录到的只是黑黢黢的雨和模糊的光点,但这不妨碍无论远近,只要是与这片“行刑港口”沾点边的位置上,全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挤满了人,也全都举起了录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