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脱掉这件已经散发出臭味的长袍,踢掉落到脚踝的裤子,并不在乎莱斯赫特还站在旁边。
这也算是一种不大不小的富贵病——在回到波提亚家族后,拉斐尔大小也算是一个贵族,无论做什么事情,边上总是会有仆人在侍奉,就算是洗澡也很少需要自己动手,刚开始的时候会很不习惯,但等这样的事情成为生活日常以后,“隐私”这个概念就会逐渐变得模糊,拉斐尔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在几年前重生后才因为个人的敏感而拒绝了仆从过分紧密的服侍,但说到底,他介意的也不是什么被看的问题。
所以在将莱斯赫特划入“安全”的范畴后,他完全不在乎莱斯赫特现在还站在这里,坦然自若地跨入浴缸,将自己深深埋进了温热的水流里。
走在路上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被温度适中的水包裹住,身体里的疲惫就成倍地被激发了出来,连带着骨头里的酸痛都跳了出来叫嚣自己的存在感,拉斐尔曲起腿,索性整个人都沉进了水里,透过泛着涟漪的水面,呼气造成的泡泡像一串晶莹的珍珠,翻滚着朝水面涌去,相继碎裂。
搅动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张脸,骑士长金色的长发即使在几天的奔波里依旧漂亮得光彩熠熠,水波将他英俊的脸扭曲成模糊的色块,拉斐尔忽然觉得有意思极了,水里安静得要命,他只能听见自己泵动剧烈的心跳,还有血管里汩汩的血流声,这些声音令他产生了奇异的着迷,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耳边忽远忽近的呼唤。
直到一只滚烫有力的手伸入水中,抓住拉斐尔的肩膀,将他粗暴地从水里提了出来。
“哗啦”
一阵泼溅的巨大水声在房间里骤然响起,莱斯赫特没有去理会自己湿了一半的衣服,他正低着头看自己手下的人,年轻的教皇弯曲着脊背剧烈地咳嗽,在潮湿的水汽里用力地呼吸着,气流在气管里粗糙地摩擦,发出尖锐又嘶哑的鸣音,被水浸泡透了的发丝狼狈地贴着他的脸和耳朵,发梢的水连成线地下落,遮掉了教皇身上矜贵威严的气势,让他现在可怜得像一个无辜的少年。
“你……咳咳咳,你干什么!”拉斐尔愤怒地想要挣开莱斯赫特扣住自己肩膀的手,可是挣了一下竟然没有挣开。
骑士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当一个经常脾气温和的人冷下脸的时候,威慑力总是会更大几分的。
他盯着拉斐尔,视线里是拉斐尔蹙着眉头湿淋淋的脸,脑子里却一遍遍地回忆着刚才的场景,完全沉在水下的青年半合着眼,金色的发丝如同伸展触手的水母,优雅而舒缓地随着水流缓缓飘荡,他望着水面,淡紫的瞳孔里似乎看见了一切又似乎空空如也。
这个画面充满了某种艺术性的张力和美感,让莱斯赫特想起了很多年前挂在家里会客厅墙上的《水中的纳西瑟斯》,追逐着虚无缥缈的梦想的美少年被水中自己的倒影所迷惑,心甘情愿地溺死在了水里,他脸上没有恐惧和忧愁,画家赋予了亡者如遇美梦的甘甜神情,让死亡都变成了一个触手可得的美丽幻境。
此刻的拉斐尔和纳西瑟斯的神情在某种程度上奇异地重合了。
莱斯赫特喊了他两声,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于是果断将人从水里拉了起来。
“……如果再晚一点,你会溺死在里面。”
莱斯赫特的声音里压着怒火。
拉斐尔看了他一眼,冷淡地说:“我不是会在浴缸里自尽的傻子,骑士长阁下。”
莱斯赫特没有再说什么了,拉斐尔又挣了一下,这一回莱斯赫特松了手,但那块皮肤上还是留下了淡红的指印,像是某种古怪的痕迹。
骑士长沉默着站在那里,等拉斐尔准备从浴缸里出来,才默不作声地将衣服递过去。
拉斐尔用一只手拿着亚麻浴巾擦拭着头发上的水,另一只手接过衣服,姿势不那么方便,莱斯赫特索性将长袍抖开,直接披在了拉斐尔肩上,低着头替他将腰带系上。
薄天鹅绒的常服极其柔软亲肤,但材质并不怎么吸水,衣摆垂在小腿边,随着拉斐尔在椅子上坐下的动作自然地扯到了膝盖边。
透明的水珠顺着肌理曲线往下滑,最后淌过拉斐尔赤|裸的脚踝,滚进了地毯里。
莱斯赫特走过去想要接过拉斐尔手里的毛巾给他擦头发,拉斐尔轻巧地侧了一下头,避开对方的手,神色有些冷淡,和之前路上亲昵的状态完全不同,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莱斯赫特有些无所适从。
他怔怔站在原地:“冕下?”
拉斐尔最后揉了一把潮湿的发丝,将吸饱了水变得软塌塌的亚麻巾扔在桌上,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趁着这点怒火说什么,不过看着莱斯赫特有些受伤的表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你出去吧,是该休息的时间了。”
现在还是下午,这个将莱斯赫特支开的托词听着有些生硬。
骑士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一点翠色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往后退了一步,那似乎是一个要离开的动作,但是很快地,后撤的那条腿弯曲,跪在了地上。
“假如我犯下了使您不满的过错,请您惩罚我,就像之前一样,用疼痛和鲜血让我记住您的教导。”
高贵的骑士长向着面前的教皇低下了头颅。
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放着那条苦鞭,恪守本心的骑士长显然没有忘记晨昏定省,鞭子的握柄带着磨损的光润。
拉斐尔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抬起一只脚,用力踩上莱斯赫特的肩膀,这一脚没有留力,骑士长被踩的身体都歪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忤逆我吗?”拉斐尔毫不客气地质问。
他摸到那条苦鞭,粗糙的麻绳拧成的坚硬鞭子顶端抵住莱斯赫特的喉咙,教皇上身微微倾斜,靠近莱斯赫特,声音似笑非笑:“还是说,你在向我讨要奖赏?”
他的话近乎某种尖锐的刀刃,扯开了莱斯赫特一直遮住的情绪,一动不动的骑士长浑身战栗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是一个想要脱离教皇桎梏的动作。
拉斐尔扯了一下唇角,他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太合时宜的话——至少不能是现在说的话,迅速放下苦鞭,脚尖轻轻踹了一下莱斯赫特的大腿,语气变得平和许多:“起来,身为圣殿骑士团的团长,怎么动不动就跪下?”
“我这两天睡眠不足,情绪有些糟糕。”教皇委婉地安抚了一下莱斯赫特。
“但是我得说,您真的应该去学习一下更柔和的交流方式。”拉斐尔想要转移话题,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莱斯赫特默默地站起来,视线瞥过桌上的苦鞭,突然说:“我并不在乎——如果这么做可以使您开心一点。”
这话一出,连拉斐尔都震惊了一下,那双淡紫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他稍稍往后靠了一下,这是一个带着点防备意味的姿势,拉斐尔善于应付一切恶意,唯独不那么习惯面对善意——尤其是不想从他这里得到任何回报的善意。
他有时候简直不明白,尤里乌斯也好,费兰特也好,还有现在的莱斯赫特也好,他们究竟是为什么向他交付了爱意。
在他看来,原本所有事情都在他设计好的轨道上,他将自己拥有的东西放置在天平上,小心翼翼地斟酌、交换,购买对方所拥有的东西,这些交易的出发点不过是理智和利益,他用这种方式得到了尤里乌斯的支持、费兰特的效忠,当然也包括莱斯赫特。
他承认曾经在祷告室内的鞭刑和折磨有刻意为之的成分,虔诚的骑士长不会为名利所动摇,于是他在天平上摆出了情感,莱斯赫特的心动有他故意推波助澜的成分,然而他从未想过让这种情感公开。
说得难听一点,他只是想要莱斯赫特为他做事,至于是为了名利给他做事,还是为了情感给他做事,他都不在乎,只要达成了这个目的就行。
再退一步,尤里乌斯和费兰特已经足够他感到麻烦,他对莱斯赫特敬谢不敏。
所以可以想象到拉斐尔是多么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感到懊恼。
莱斯赫特没有再说话,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里,留下拉斐尔紧紧皱着眉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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