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冷眼看着他, 目光又缓缓落回到谢玄的脸上, 那张脸依旧平淡无波, 似乎这一切他早已料到似的。
没有辩解,没有慌乱,他的眼睛依旧那样坚定,视死如归。
“爷爷, 谢玄是我带来的,他窝藏魔族一事我也是共犯,三年前我险些害死他, 若爷爷真要罚他死, 就连我一并罚了吧。”乔听寒跪在老祖面前, 重重磕下一个头, “爷爷,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绝情, 谢玄固然有错,但绝罪不至死,同样为人父母, 爷爷难道不懂他的感受吗?”
他再怎么错,也只是养了三个孩子而已。
老祖厉声打断他:“闭嘴, 给我打!”他目光如刀, 狠狠剜向谢玄。
谢玄偏头看向乔听寒和沈大彪, 神色终于有了些起伏, 他仍然立在老祖面前, 瘦弱的身影像是被风雨摧过却毅然直立的松竹,淡声开口道:“宗门律例是要罚的,他们没错,老祖不必牵连他人,弟子之错,只罚我便是。”
他不卑不亢,好似天底下的道理都叫他一人占全了。
“你以为你做的是对的么?谢玄,你怎么就敢肯定,你那三个儿子绝不会为祸苍生?”老祖的眼神像一道划破苍穹的闪电,直直地看向谢玄。
谢玄微垂下眼,脑海中闪过无数和小崽们相处的画面,半晌,他低声道:“非要问为什么的话,老祖也会怀疑自己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的儿子会走上邪路吗?”
他抬起头,目不斜视地对上老祖的目光,继续道:“老祖在天道石看到我儿子为祸苍生,我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这一条命是决然不够赔的。但是若我儿子没有为祸苍生,他们的三条命谁来赔?”
闻言,老祖的声音沉下来:“一个妖,一个魔,还有一个是半魔。他们三个死了有何足惜?”
谢玄凝视他半晌,面色渐渐冷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命,都是一样的命,生来不分贵贱。仙人的命是命,凡人的命次之,妖魔的命不足惜,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祖嗤道:“天道如此!”
“是天道,还是你自己心中的偏见?”谢玄闭了闭眼,说道,“如果天道如此,那天道就是错的,天道错,当除之!”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变了变。
修仙之人,哪个不敬重天道,哪个不遵从天命?
闻言,老祖的眸光不断地审视着谢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另一道影子。
“天下人何错之有,要错也是天道的错。道友若把自己固于天道束缚,又怎么可能飞升出三界之外,只有不拘于天道者方能飞升。”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执拗偏执,离经叛道。
罢了,这才是他。
老祖忽地笑了,那笑意饱含讽刺,又夹杂些许不能言说的无奈,低声道,
“沈如是,但愿你总是能选对要走的路。”
他没头没尾地对一个死人说出这么句话,让谢玄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却见老祖转过身去,落座回青莲台座上,朝洞府内众人扬声道:“还等什么,非要等我鞭子落在你爹身上才准备现身打老夫的脸?”
话音落下,洞府外的天光忽地被遮住,心有所感似的猛然回过头去,正好对上谢独一似笑非笑的眼睛。
这下不仅乔听寒和沈大彪愣住了,就连谢玄也愣住了。
静海宗和后山老祖洞府两道严不透风的大阵,谢独一究竟是怎么闯进来的?
谢玄是有猜到谢独一他们故意设局,那日特地大清早三人全没了踪影,又“恰好”让自己用原先的脸碰上了沈大彪和乔听寒。让沈大彪和乔听寒把自己带回静海宗见老祖,一路上偷偷跟着自己,结果喝醉时忍不住出来见他,还想趁他醉酒蒙混过关……
但他本以为谢独一是想借此引出老祖,然后从老祖手里夺得那棵仙参。
可是,谢独一却突然现了身,还和静海宗老祖一副说好的样子。
“呵。”静海宗老祖冷笑了声,说道,“谢玄,你养的好儿子,倒是精明算计,我要不说甩你鞭子,连他半个影都看不到。”
谢玄半惊半喜地冲上前去抱住了谢独一,然而下一刻,又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喜欢”,身子僵了僵,立刻松开了手退后半步,有些不自然道:“你早知道我一定会来?”
“你不是说不要总把你当傻子么?”谢独一侧了侧身,微不可察地把谢玄护到身后,又煞有介事地趁机摸了摸谢玄的脸,低声道,“吓哭没,我看看。”
谢玄嘴角微抽,拍开了他的手,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独一抿了抿唇,抬起眼,看向了青莲台座上的静海宗老祖,说道:“消息是我透露给他们的。”
沈大彪愣了愣,忽地指向谢独一道:“合着你就是那个派乌鸦送信的人!”
话音落下,乔听寒也明白过来,他眸光沉沉地看向谢独一道:“你故意让我们把谢玄带回静海宗,谢独一,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独一越过乔听寒,看向了他们身后石壁里的冰棺,淡声道:“没什么目的,只是想找一副身体而已。”
乔听寒瞳孔疾缩,连忙道:“快护住沈如是身体,绝不能叫他拿到!”
然而一道穿透性极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老祖散发出浑身强大的威压,目光直逼谢独一,道:“小子,你现在还没那个本事拿到,就算拿到了,你敢肯定你能护住?”
那威压逼得在场除谢独一外的人都被迫闭上了嘴,谢独一眉头紧蹙,挡在谢玄面前,掷地有声地说道:“数年前,你们护不住沈如是,不代表我护不住他。”
话音落下,老祖浑身僵硬了般,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一扫而空,他像是瞬间苍老许多般,低声道:“你懂什么?”
他倏忽声音激昂起来:“你懂什么!那都是你们这些邪魔的错!”
谢独一嗤笑了声,说道:“沈如是十六岁时,确实是被妖魔联手争抢魂魄,那时他年方十六,半大孩子,妖魔来势汹汹,他为了护住天下人,自愿一人一剑抵挡妖魔,可他的魂魄却还是被妖族魔族一起打散。当初若有一个人帮他,但凡有一个人肯像他帮天下人似的帮他,沈如是也不至于三魂七魄零散于人间。”
老祖震愕地看着他,似是没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竟然在世上还有人能够知晓般,许久,他的眼睛却看向了谢玄,先前的冰冷审视荡然无存,那眼神似乎百般挣扎苦痛,脸色也变得灰白:“我并非有意不帮他,我并非有意……当年,我是真心实意地将他看做同道。”
沈如是十六岁时,是全天下最难得一见的修炼奇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少人羡慕,就有多少人觊觎。
偏生沈如是这人性格飒爽洒脱,心性天然乐观,对修炼一事毫不上心,每日游山玩水,混迹于凡人间。菜市买菜,帮看风水,兴致起来甚至会当街摆个小摊给人算命,每次除魔卫道赚取的灵石,一概打点给了自己见过的穷苦百姓和街头乞丐。
那时,他是百姓心目中真正的仙人,从不自诩清高,是真正可以保佑住他们这些劳苦凡人的神仙。
其他宗门有难,沈如是也从来是侠义相助,从不索取任何报酬。
他良善之至,就像天道赐予人间的宝物,天资卓越至极却温善谦卑。丝毫不觉自己已成了某些人眼中垂涎欲滴的肥肉。
终有一日,妖魔联手围攻青禄宗,将那时的沈如是逼困在宗门内。
青禄宗宗主连夜寄书于其他宗门,希望能得到帮助,静海宗和昭南宗也在求请的名册之内。
可那时的静海宗老祖却为了跨升境界,他只差最后一个境界便可飞升,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他想,沈如是天资聪颖,就算没有他帮忙,修真界那么多人受过沈如是恩惠,总会有个人出手帮忙的。
就算没有他,难道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肯帮么?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年的昭南宗宗主被其弟弟,也就是谢猫猫的舅父给生生凌迟了三百刀,埋于桃林,自身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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