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发现自己好像被制造得很标准,因为总有几次,附近邻居的姑娘路过的时候看见他在冲院子,就张口管他叫——
“帅哥,刚搬过来的?”
“帅哥”是一种人类向对方外貌表达好感的词。
而回应这种善意的方式应当是——李乐放下水管,认真走过去,微笑道:“不,我在这里为‘女主人’工作。”
诚实。
还有,他只是一台机器人。
不过每次后面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对方就缩缩脖子,像是听到什么古怪的话,嘟囔一声离开了。
一开始,李乐目送对方离去的身影,并没有感到不对劲——人类想跟他说话他便回应,如果对方走开,那就是对话结束的意思。
直到这样反复几天后,李文卉告诉他:“不要再这么说了。”他才知道,原来最近都没有人再找他,是因为自己语言表达失误,从而造成了人类的反感。
而面对人类的好感与恶意,仿生人歪歪头。
“这样不好吗?”他提出疑问。
李文卉说:“也不是不好。”
“那是因为不像人类吗?”
“与这无关。”李文卉沉默一会儿:“你为什么要追求像一个人类呢?”
李乐脖颈间的呼吸灯光摇曳起来。
他想,这是因为他的程序设置要求他离人类更贴近一些,最好不要让无关人员看出来它只是一台机器,否则就要给真正的人类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身为“仿生人”,他必须要“仿生”。
可是程序设置已经不再成为他现在的限制。
身处未来的,已经摆脱人类程序的李乐同样被这个问题绊倒。他呆愣愣地看向过去——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能力,因此对话点到为止,草草结束。然后他又看向未来……
岚也在看着他。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里只有自己,这个认知突然让李乐有些慌乱。他下意识扭过头去,但又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于是又看回去。
“你希望成为一个人类吗?”岚问。
这种被一语道破内心的感觉让李乐有些窘迫。
他抿抿嘴:“或许吧。”
岚说:“你希望自己依然只是一台机器人吗?”
李乐犹豫了更长时间:“或许吧。”
说完后,他自己就发现了——原来他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这让李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竟生出些犯错后的内疚来。
可是说到底,他究竟算是哪方阵营,难道是他希望怎样就能怎样的吗?
来自地球,同时又接受了外星文明进而获得觉醒的机器人下意识看向对方,那位最高掌权的人、与他意识相连的人,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正如同他登录这艘巨大飞船后,指挥官一直做的那样。
在这种下意识依赖的目光下,岚轻笑。
他伸出手,用拇指将这位小机器人的脸颊按下去一个窝,成功收获对方一个疑惑的眼神。
虽然疑惑,但小机器人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他静静等待着指挥官的下一步行动,即使没有解释。
“你知道吗?”岚突然很想告诉他一件事。这样的冲动对于一个拥有着指挥官系统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件非常久远陌生的事情。
李乐哼出一个音节:“嗯?”
岚松开手:“按照我们星球的法律,我身为舰队的总指挥,洛娃——你是这样叫她的对吗——的主人,船上的所有物品都属于我的个人财产。”
“……嗯。”李乐看着对方,说:“我知道了?”
岚一看就知道他没懂,于是进一步道:“掠夺来的物品也同样属于我。”
“……嗯?”
“地球的机器人也一样。”
李乐:“……”
看着地球小机器人宕机般的表情,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柔和下来,岚说:“你还想继续当机器人吗?”
李乐终于反应过来,他瞪大双眼,感觉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但在生气之前,一种更加温和的感觉将他包裹起来,有点涩,有点冲动,有点安心,很难确认情绪的机器人一时间处理不过来这么复杂的感觉,仿佛一根钢叉再次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首先,身为一台机器人,拥有主人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其次,他的女主人李文卉曾告诉他,找到她,那是他最后的工作。
那当他最后的任务完成时,李乐下意识看向面前继续进展的画面,手指蜷起。当他完成最后的任务,那他就会成为真正失去主人与工作的机器人。
然后……
“新的工作是什么?”李乐说。
岚挑眉。
李乐有些畏缩,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如果我成为您的机器人——”
那么我需要做些什么?
剩下的话被堵在嘴边。因为他发现指挥官的眸色变沉,平静的指挥官因为他而产生多次情绪波动,或许并不代表一件好事。
“或许会很辛苦。”岚好似平静地说:“我对普通机器人的要求并不高。”
也就是说,对专属于他的机器人要求会很高。
抿抿嘴唇,李乐扭过头去。
-
李琦是在第三年进入的这个家庭。一位研究人员去世后,留下了年仅三岁的她,身为为数不多可以出入研究所,并拥有较为完善的家庭设施的李文卉,便主动承担起了这一重任。
她带着李乐一起去接的李琦。
B组的成员盯着那张脸很久,才敢认这位是他们亲手制造出来的机器人。
李乐微笑着介绍自己:“您好,我是李乐,李文卉女士的家政管家。”
他就如同程序设定的那样,尽力扮演着一个人类。但那双平静坦然、没有情感的眼睛依然暴露了他并非一个真正的人类。
同事看着那与人类无二的面孔,沉默许久:“……真吓人啊。”
恐怖谷理论在李乐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文卉却无奈地看他们一眼,仿佛在责备当初将机器人送过来,妄图“治愈”她的行为。这让B组成员不由摸摸鼻头,一位同事说,要不就不用了?
“习惯了。”李文卉却拍拍毫无知觉的仿生人的头:“如果你们见过他掰碎盘子,还认为是我被无良盘子厂商坑骗的场景——”
恐怖谷理论会因为仿生人与人类非常接近……或者非常不接近而消散。
他们一齐将视线投过去,发现李乐正半跪在地上,认真向三岁的李琦做自我介绍。不知是哪句话引起了小姑娘的怜悯,这位成年男性模样的仿生人被这个小姑娘拍拍头,疑惑歪头。
“……或许他们会相处地很好。”
“可能吧。”李文卉想到仿生人的手劲,以及未经学习时的表现,对此并不抱有多少积极态度。
她苦笑一声,走过去,向小姑娘自我介绍,随后认真告诫笨蛋机器人——轻一点抱小姑娘,不许用扛的,不许夹在腋下。伸手比划着,直到李乐表示自己学会。
“你可以试试。”李琦看着那位笨手笨脚的大人,她伸出手:“我并不脆弱。”
“对于我来说,所有人类都足够脆弱。”李乐认真拒绝。当然不止人类,还有各种家具。
但小姑娘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诚实而感到开心。
李文卉抬起头,揉揉太阳穴。
看着这位已然步入衰老的研究者,B组组长不由说:“您可以不再参与计划。”
距离上次突破已经过去三年,一切计划都步入尾声,挞责失去了掌控人类的地位,人类已经不再需要捆绑研究者的生命而谋求出路。
“您知道那个计划的结局。”组长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看向闹别扭的小姑娘,又看向手忙脚乱希望能哄人类幼崽快乐,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仿生人,他越说越多,最后看向这位经历许多的年老研究者:“或许您可以与他们一起享受人类成功后的重建,就过那种,普通人的生活,不也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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