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前排的男人笑了笑,扔来一瓶汽水,“留学几年,不知道你口味有没有变。”
“那您倒是来封信问问我啊。”木葛生一把接住,无奈道:“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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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临济录》
第22章
木司令坐在前排,一身军装,两鬓略白,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军人风度,不似木葛生嘴里的老流氓,倒像一名儒将。
木葛生当年在军营长到十岁,入银杏书斋,之后父子两人便甚少相见。木司令并不镇守城中,一年到头领兵在外,父子间通信寥寥,木葛生出国留学四年,除了最初收到一封信,交代他的学业安排,四年中音讯全无。
有时木葛生也会忘了自己还有个爹,木司令对他一向放养,只安排他入学,学费生活费一概没有,倒是一群兄弟三天两头寄补贴。回来之前他往家里寄过信,但木司令一年到头不回家几次,料想应该是收不到的,此时乍然相逢,倒有些意外的近乡情怯。
“我不过问的事多了,不差你这一句。”木司令掏出一支烟,道:“我马上要南下,原本没有时间见你,既然遇见了,便问你几句话。”
木葛生递过火柴,点上烟,“您请说。”
“最近时局,心中有数?”
“是。”
“此番归国,可有打算?”
“是。”
“你十岁以来我便没再怎么管过你,这些年聚少离多,你虽然不成器,但乱七八糟学了些东西,至少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木司令淡淡道:“如今硝烟四起,大厦将倾,你归国蹚这一趟浑水,所求为何?”
木葛生笑了起来:“爹,儿子姓木。”
“远远不够。”
“青山处处埋忠骨……”
“别给我掉书袋子,想清楚了再说。再胡扯,马上给我滚下车,买船票回欧洲上你的学。”
木葛生敛了笑意,沉默片刻,不轻不重地讲了一段话。
他用的是英语,讲的很流利,措辞对父子而言显得有些过于官方。然而木司令听进去了,他掐灭烟,淡淡道:“继续。”
他听出了自家儿子讲的是什么——数日前泰晤士报对战局的报道。
木葛生在叙述中一点点将局面铺开,语气缓慢而内容庞杂。国际纷争、国内时局、战场形势、民情民生……不见平日眉飞色舞,只是一一尽数道来,显然经过精思熟虑,又反复斟酌,才能如此审慎周详。
寥寥数语剥去一身喧嚣,从血肉中露出一截苍青脊骨,好似烈酒砸碎寒夜,冷而滚烫。寂静、寂静、寂静,夜在寂静中燃起薪火,彼处传来鼓声——源自少年的胸膛。
言尽时木葛生笑了笑,是一个很难形容的笑,生死以赴慨当以慷,还有一点父子间的默契,乱世中将门不兴慈孝,而是互为舐血的两柄名刀。
“纵无铜筋铁骨,但愿俯首,有幸做一段脊梁。”
父子二人在后视镜中对视,木司令扔给他一支烟,“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否则也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木葛生划开火柴,“司令,您看我这个兵,可堪一用?”
木司令嗯了一声,“算你及格。”
话已说开,老子也不跟儿子兜圈子,直接道:“如今局势胶着,大战一触即发,我马上就要南下,这次不会带你,你另外帮我办好一件事。”
“您吩咐。”
木司令降下车窗,指着不远处,“替我守好这座城。”
木葛生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远处城门巍峨,万家灯火,是千载风霜洗出的繁华。
“这里是战略要地,也是深入内陆腹地的门户,一旦失守,等待着的便是千里生灵涂炭,万里国破山河。”木司令道:“虽然战局尚无法预料,如有万一,寸土必争。”
“你三岁就跟着我进军营,天南海北跑了不少地方,守一座城于你而言不是难事。”木司令转过身,朝木葛生一笑:“别给我丢人。”
木葛生敬了个礼,“司令放心。”
“叫什么司令,叫爹。”木司令拍上他的肩,“近年来我四处奔波,很少管你,好在你也不需我多操心。这城里的宅子盖了许多年,我却没正经住过几日,等这次回来,爹给你许门亲事,宅子便当做婚房送给你,将来添个一儿半女,也多得些热闹。”
“不是有句那什么,大敌未灭,无以为家也。”木葛生挠了挠头,道:“您老与其替我操心,不如给自己找门续弦,您说您都把自家四个参谋长嫁出去了,咋自个儿还独守空闺呢。”
“再胡扯我就把你嫁给城东卖豆腐的。”木司令一脚把他踹下车,“走了。”
“您慢走,其实我觉得城东卖馄饨的更好,他家馅儿大料足。”
“等你老子回来。”木司令挥挥手,“给你置办一百斤猪肉当嫁妆。”
轿车飞驰而去,远处传来一声鸣笛。
木葛生在原地伫立片刻,只觉心绪繁杂,干脆去城东吃馄饨,当年的老挑子摊还在,炉上坐一口大砂锅,勺子是长竹柄槟榔勺,碗是蓝边瓷碗,刚出锅的馄饨皮薄馅足,浇上一勺芝麻红油。木葛生一连吃了两碗,直觉困意上涌,迷迷瞪瞪走回木府,倒头便睡。
第二日木葛生起了个大早,洗漱完直奔城郊军营,留守军官是木司令旧部,从小看着木葛生长大,一见面就是拳脚招呼。“小子来了?这几年和洋人学了什么本事?先来过两招!打赢了再说进门!”
“好说!”木葛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挽起袖口,“您承让!”
松问童一大早便踹开了木府大门,不料木葛生走得更早,木府常年没人,只有几个负责打扫的婆子,个个一问三不知。松问童昨晚被放了鸽子,正在怒火中烧,把城里翻了个底朝天,又往白水寺跑了一趟,遍寻人不见,最后还是路过关山月时被赵姨叫住,“小童儿,听说你忙活一上午,干什么呢?”
“找老四!”
“他不是一大早就去城郊军营了吗?”赵姨面露疑惑,“据说打架打的可热闹了,一堆人围着看呐!”
“?!”松问童拔腿就走。
待他匆匆赶到城郊,远远便望见军营门口围了一堆人,木葛生站在人群中央,刚刚撂翻一名壮汉,“第四十九!下一个!”
松问童走进人群,“这是在干什么?”
“木家少爷要进军营,老少爷们儿排着队单挑呢!”一旁围观的汉子大声叫好,道:“一上午撂倒几十个了,单刀战群雄,比戏台上演的还热闹!”
松问童挑眉,也不再往人群里挤凑,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木葛生单打独斗。
人群中的青年穿着军装,衬衫袖口挽起,阳光下脊梁挺拔如剑,他大笑着捋了一把湿淋淋的发梢,“来!下一个!”
松问童看清了木葛生刚刚是怎么踹翻一名壮汉的,这是他最常用的一式,发力时甚至会整个人凌空而起,然而在空中仍有变招,强韧凌厉。松问童想起他们当年第一次在银杏书斋相遇,那时木葛生刚从军营出来,胳膊上还吊着绷带,锋芒里透着痞气,叼着根狗尾巴草问他,“你这刀看着不错,打一架?”
后来这人就在银杏书斋里瘫成了稀泥,锦衣冶游斗鸡走狗,能动口不动手,浑身匪气收了起来,翩翩少年风流。
但松问童始终记得他们第一次打架,一开始只是闹着玩似的试探,结果打到最后谁都没有留手,两只野狗似的发着狠较劲。按理说松问童有更大的赢面,然而对方咬牙看着他,眼神明亮凶悍,还有毫不掩饰的兴奋,胜负便一直悬而未决。
最后他们都是被抬着回去的,当晚松问童从厨房偷了酒,想找那小子喝一杯,却在走廊上撞见了同样偷酒去找他的木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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