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城内。
三月前,城中曾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煊赫一时的招安将军,在匆匆离开邡城后,便剃度出家、从身到心地皈依佛祖,就连皇帝的封赏也不要了。招安将军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主,突然之间清心寡欲、断情绝爱,实在是让人跌掉下巴。
这件事中最为诡异之处,则是该将军在皈依佛门的当晚,便自愿地切下了自己的晋江,并将其放在盒子中示众,以表达自己摒弃七情六欲的决心。据说佛门方丈被他不慕名利、皈依佛门的精神深深感动,为他赐法号“八戒”。在这之后,当朝皇帝于梦中有感,第二天起床时自称受了上天的旨意,为游将军赐国姓“朱”,以表示对他出家行为的肯定。
另一件则是如烈火烹油的凌云班彻底地倒了。在台柱子失踪后,凌云班的老板黄鹤再也支撑不下去。他莫名地便染上了赌瘾,在短短一个月内便欠下了三点五个亿。上门追债的混混拿走了凌云班一切能拿走的东西,最终黄鹤孑然一身,只能带着最后一把小椅子跑了。
他的下场人们不得而知。据说,当某个老乡在外面最后见到他时,他为了躲债已经改名为黄景官,为一个好心收留他的捕头打下手。据说,当地向来以采(菊)花贼闻名,当老乡见到黄景官时,他正要出门“钓鱼”,誓要捉住当地的暗之集团……
这两件事究其根源,都与同一件事息息相关——那就是,凌云班当红的戏子周盈——
周盈跟人跑了!跑了!
在传闻中,先名为朱八戒、原为游将军的土匪对其爱而不得,用下腌臜手段欲逼其就范。却没想到周盈宁死不屈,当天晚上就跟人跑路了。
游将军因此为爱自宫,凌云班因此彻底倒闭。可见周盈确实是一名祸水红颜,名动天下。
转眼间冬风肃杀,上元将至。原本沸腾一时的事件,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冷却了下来。
每到上元节,城里都会有灯会举行。每当此时,即使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也能戴上面具、出门游玩。
本应在家中寒窗苦读的苏清,也在此日出了门。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苏清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数年前,他还只是个家徒四壁的书生,所拥有的除了一身“傲骨”,便只有一个干瘪的钱包。
苏清同许许多多年少又自命清高的读书人一般,将“莫欺少年穷”五个字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秉承这生信条、并由此一飞冲天的人,要么有着过人的才华,要么有着不肯放弃的自尊心。苏清幸运与悲剧的是,他两边都沾一点,却两边都未能做到极致。
他有点才华,却为人酸腐、看不起他人,并极易嫉贤妒能。他自命清高,因此不肯屈身去做一些商贾买卖,宁愿吃糠咽菜,也绝不做放下身段的事。
所幸他家里尚有几亩薄田,苏清手不能抗肩不能挑,但靠着把它交给别人收租,也足够维持一点勉强的生活。
往年的灯会,苏清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度过。家里清清冷冷,他便找些旧时的话本来看。话本中的美丽女子,无论是闺阁小姐、又或是青楼花魁、又或是荒野狐妖,往往都慧眼识英雄,不仅与贫寒书生春风一度,还给他银钱。待书生一飞冲天,便是才子佳人,青云直上。
三年前,一次偶然的出行,也让他在灯会上碰到了一名这样的佳人。
“苏大哥,你在想什么?”
婉莹的声音打断了苏清的思绪。
“没、没什么。”
他有些结巴地应着,将自己的眼神从那座面具摊子上抽离。那身着绣着金丝菊花的白衣的背影,便从他的思绪里一闪而过。
“我和爹爹说了,三日后你便将你的文章送到府上。太子太傅也是邡城人,近日回乡省亲。我父亲向他提起过你,说你是难得的才子。他对你也很好奇。”婉莹兴致勃勃道,“有了他的推荐,你便可以……”
大好的仕途在他眼前,婉柔的佳人也在他的身边。情之所至,苏清不禁道:“莹莹,你真好。”
在说出“莹莹”二字时,他一时又有些恍惚。
——你在想什么?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尽管周盈……但周盈终究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而且还……
如果周盈活着,等他入朝为官,他自然是可以纳了周盈的,但周盈的身份、周盈的一切……都只能让周盈为妾!
更不要提什么私奔……
“你瞧?”婉莹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你瞧这个面具,漂亮么?”
她举起一只长着狐狸耳朵的面具。面具的摊主,坐在重重叠叠的面具后,自己也戴着一张面具。他坐在一张木椅上,托着下巴,似乎是有些百无聊赖。
苏清看着他的身影,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好看么?”
婉莹还拿着那张面具。苏清下意识地回答:“好看。”
“好看就对了。”
略带慵懒的声音从摊后响起。摊主戴着嘴角上扬的白猫面具,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我这儿每一个面具,都是我精心制作的,这一整个灯会上,就没有比我的面具更好的面具。”
“你声音挺好听,不过口气还挺大啊。”婉莹天真娇憨地答着,“你这个面具,和别的面具有什么不一样?”
“我这个面具与众不同。一般的面具,即使是做得再精致,也会让人发闷。”摊主慢条斯理道,“但我这个面具,相当透气。”
“什么?”
“而且,它相当的柔软,不会硌到你的皮肤。不信的话,你可以戴上试试看。”
婉莹将信将疑,她将面具覆在自己的脸上,突然惊喜道:“真的很透气诶,而且很柔软,我还没有戴过这么舒服的面具……”
“和其他的面具不同。”猫面具勾起嘴角,“我的面具,是会呼吸的面具。我又把它称为——”
“人的第二层皮肤。”
不知道为什么,苏清总觉得摊主似乎在看自己,这样的注视让他毛骨悚然。
摊子上挂着一幅幅面具,面具极为柔软,有的是哭脸、有的是笑脸,其上皆只有红白二色。为了保证人的行走,面具的眼部皆被挖空。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被挂在绳子上,苏清一时觉得,它们似乎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面具在风中轻轻摇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婉莹对这个面具爱不释手,在她戴上它之后,便没有了想把它脱下来的心思。苏清见她如此喜欢,决定讨个大小姐的开心。
他于是忍着这点诡异的不适,决定充个大方。他掏出了钱袋:“多少钱?我买了。”
他没少做过讨大小姐高兴的事。婉莹出身高贵,相应的对金钱也没概念,花钱如流水,最初很是让他狠狠肉痛了一番。所幸后来,他有了一笔收入,因此除了最初那个原本该买给周盈的翠玉戒指,他又能充个更多的大方。
“我这里的面具不用钱买。”摊主柔声道。
“不用钱,那用什么?”
婉莹对这个摊主越发好奇。
“用时间,又或者……”摊主看向苏清的手指,“用你的指甲。”
“你……”苏清勃然大怒,“荒谬!”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摊主给他的感觉极为诡异古怪。他当即转身就要走,婉莹却不悦了:“苏清,你怎么这么快就变脸啊?”
终究是需要讨大小姐欢心。苏清只能好声好气地和摊主商量。摊主却回复得有一搭没一搭,末了,他像是很没趣似的摆了摆手:“那就五两银子。”
“五两——”苏清瞠目结舌,“你打劫吗?”
他刚开口想磨磨价,婉莹却彻底地不悦了:“苏清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这么穷酸啊?”
“穷酸”两个字深深刺痛了苏清的心。他咬着牙,当即便掏出了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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