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62)
嗬!霍震烨把脚后跟一缩,主动退出这场争执,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殃及他这条无辜池鱼。
“我是出于尊重才先问过白先生,可我与她本人交往,并不需要您的赞同。”
白准长久注视许彦文,注视到连霍震烨都觉得时间太长,他刚要开口,白准就道:“那就问问阿秀自己的意思。”
“阿秀!”白准扬声将阿秀喊出来。
阿秀今天没穿旗袍,她穿了旧式的上裳下裙。
碧青色的上衣,雪白的过膝裙子,袖管到手肘,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乌发打成两根辫子,垂在胸前,襟边还挂了一串小燕妈送的白兰花,人未进前,就露见一缕香。
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白兰花的了。
许彦文的脸就更红了,但他抬着头,含笑看向阿秀。
她走到许彦文的身前,手指头点点他的衣裳,许彦文笑了:“我工作的时候才穿白大褂。”
阿秀又点点他胸口,手指尖画了一圈。
“那个是听诊器,可以听到心跳声,是医学用具。”
霍震烨偷看白准的脸色,白准察觉到他在偷看,横他一眼,霍震烨赶紧直视前方。
他觉得吧,这可能,阻止不了。
阿秀摊开掌心,掌心里是一团白手绢,手绢里包着一颗奶油糖来,她把糖递到许彦文手心里。
许彦文眼睛盯住阿秀,除了笑,连话都不会说了。
阿秀看他拿了糖但不给自己东西,伸着手指头点点自己。
许彦文满身翻找,最后他拿出一支钢笔,双手呈上:“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认字写字。”
阿秀没见过这种笔,白准写字都是用毛笔。
许彦文就演示给她看,两人坐在天井前,许彦文拿出随手的小笔记本,一笔一划写阿秀的名字。
“这是阿秀。”许彦文写完,用笔头指指阿秀,“是你的名字。”
写完阿秀,他又在后面写上“彦文”:“这是我,我的名字。”
阿秀指尖刮过蓝墨水,抬头看看许彦文,她伸手拿过笔,也写了阿秀两个字,笔顺笔锋丝毫不差。
“对!你会写你自己的名字!”许彦文惊喜出声,他没想到阿秀竟然这么聪明。
又是欣喜,又是婉惜,她这么聪明,仅仅因为不会说话,家人就不送她上学,埋没她的聪明才智。
连霍震烨都有点吃惊:“阿秀不是没上过学吗?”
白准面无表情,他冷淡看向阿秀和许彦文,阿秀,已经有了自己的意愿。
屋中纸灯纸牌无风而动,看来是留不住她了。
许彦文被霍震烨推了出去。
他俊脸涨的通红:“霍兄,白小姐是个自由的人,这简直是在侵犯她的人权。”
“你赶紧走吧,你要再不走,我也得被赶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霍震烨刚刚取得一点点成功,可不能这时候又退回原点。
霍震烨关上门,想劝劝白准:“这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秀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吧。”
“许彦文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他人不坏,真决定好好待阿秀,就不会辜负她。”
一句话踩了两个雷,白准当即冷笑一声:“你了解?你凭什么了解的?男大当婚,你怎么不当婚!”
“我喜欢的人,要是他喜欢我,那就天地为证,拜天地成婚。”霍震烨的目光直直盯住白准。
白准偃旗息鼓,他撇过脸,还是满面霜色,但他收起脾气,低声道:“阿秀不行。”
“为什么不行?”
白准怒意又起:“都是你教坏的!”
霍震烨满头雾水,这怎么又成了他的错?
阿秀坐在天井中,盯着天井里挂的那串汽水瓶风铃,手里捏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指尖顺着笔画描了一遍。
阳光透过汽水玻璃瓶,照在阿秀的脸上,她脸色白的几近透明,要是细看,就能看见白色肌肤下,竹青色的筋脉。
她试着张嘴,作出口型,“阿秀”。
第46章 八门柳
白七爷生气了, 霍七少只好哄他,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都给他弄来, 还去搞来了一台电影放映机。
跟电影公司的朋友买了几部卷片子,就在白家小院的天井里放电影。
这机器得手动旋转放映,霍震烨挑了个纸仆, 教它几次,它就学会了, 站在机器后面慢慢转动摇杆。
阿秀好像完全忘记了许彦文,每到放电影, 她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天井里,看白墙上投出来的人影。
阿秀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们也都张着嘴, 他们也都没有声音。
这些电影都是无声的, 但大概的故事都能看得明白。
阿秀津津有味,她看见电影明星穿的衣服,手指点点白墙,又看着白准, 她也想穿这种衣服。
白准坐在竹轮椅上, 盯着墙上晃来晃去的人影,也不能全怪霍震烨, 是他先将阿秀当成人来对待的。
心里这么想, 便去看阿秀的背影。
电影里的女明星正蹙着眉头, 一手按住胸口作出悲伤的模样,阿秀伸手摸摸脸,她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白家的门轻响两声,霍震烨站起来开门,门口站了七八个人,个个一身短打。
为首的是个老人,他看见霍震烨来开门也有些吃惊,沉声发问:“七爷,在不在?”
霍震烨回头看一眼白准,白准微微点头。
“在,老先生请进。”
老人年纪虽大,满头银丝,可下盘极稳,缓步走进厅堂,那七八个人跟在他身后,个个站得笔直。
白准看见他也有些意外:“阿秀,上茶,八门主请坐。”
八门柳,高台唱戏说书。
老人摆摆手:“七爷客气,我退都退了,不能再这么称呼,坏了规矩。”
阿秀很快端了茶来,还抓了些霍震烨买的点心瓜子摆在两人之间,老人对她点头:“多谢阿秀姑娘。”
他这么客气,就是有求于白准,白准一向懒得同人说客套话,直问道:“楚老门主亲自跑一趟,有何事?”
楚老班主苦笑一声:“知道七爷爱清净,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捧着茶盏,一直没喝,深吸口气,“八门丢了个戏班子。”
如今上海滩红火的吉庆班义庆班和丰庆班,全是楚老爷子教出来的徒弟,几个徒弟一人拉起一个戏班子,各有常驻的戏园子。
因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定下的规矩就是师兄弟们有饭一起吃,不许打擂台。
今日你挂牌唱《定军山》,他就唱《白蛇传》,总归有观众,占下了上海滩戏园子的半壁江山。
“丢了个戏班子?”白准按着茶盖儿,蹙起眉头。
唱戏说书跑码头,不说武生手的功夫,武旦那也不是好惹的,何况不是丢了一个人,是丢了一班人。
一个戏班子,内里又分七行七科,少说也得二十几个人,一起丢了?
楚老班主脸皮一抖:“是我那个小徒弟,带着一班人到乡下唱戏,十多天都没回来,我叫人去看了,那村上的人说,”楚老班主握着茶盏的手一紧,“说村里没有来过戏班子。”
戏班子有去无回,镇上的人连锣鼓点儿都没听见。
白准听了,茶盖儿轻轻碰了声茶碗沿:“唱的什么戏?”
楚老班主一点头:“冥戏。”
戏台班子唱神功戏唱冥戏那都是常有的,这种活,一般给钱都很大方。城隍出巡时,各门的玄扈台都有献戏,就是献给城隍爷的。
至于冥戏,有钱的大户人家,办葬事或是祭祖宗的时候也会唱冥戏。
搭台子上供果,台上唱得热闹,台下寂无人声,那是唱给死人听的。
楚班主的小徒弟继承了八门,也是老江湖了,像这样的戏,唱了许多回,不该回不来。
楚老班主派徒弟去找,接连派出去两个,一个跟着丢了,一个无功而返,还惹了一肚皮的晦气。
“那镇上的人说,没有戏班子去过,镇上的大户也没人叫过戏,我想是不是冲撞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