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70)
“喵呜——喵——呜!”
要肉,大块的。
晏琛听懂了,从陆霖碗里夹起一块最肥的鱼喂给它。
在陆桓城极度不悦的目光中,阿玄一脸傲然地叼走了那块肉,衔到屋内光线明亮处,开始悠然啃食。
陆桓城醋意横生,附耳道:“阿琛,你离那畜牲远一点,它不是个善茬。”
“我知道的。”晏琛淡淡笑道,“它从前做下的错事,都一五一十向我交代了。如今它以命抵过,又戴了柳叶项圈,变作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狸子,不能再作恶,你……莫要害怕。”
“阿琛,我不是怕它……”
陆桓城无奈。
晏琛莞尔:“桓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依你就是了,与他……稍稍离得远一点儿。”
陆桓城这才安心,眼角下撇,挑衅地睨了阿玄一眼。
陆母在旁边打量了晏琛好一会儿,瞧他身形薄瘦,调养得不怎么好,亲自舀了一碗茯苓乳鸽汤给他。
晏琛初聚人身,不宜大鱼大肉,却喜欢鲜汤的滋味,便接过了一勺一勺地饮着,偶尔陆霖贪嘴,也从他碗里蹭几口。陆母看着他们父子团聚,气氛温馨,不由忆起了当年晏琛怀着笋儿时的光景。那时候,她这个做娘的非但一日也不曾照料过,还逼着陆桓城把人撵出去,真真是错上加错,悔不当初。
想着想着便潸然泪下,攥着帕子啜泣连连。
晏琛不知她为何恸哭,与陆桓城对望了一眼,有点束手无措。陆桓城自然是了解母亲的,起身过去安抚了几句,说旧事不能更改,晏琛既然已经回来了,将来疼着宠着也是一样的。他每劝一句,陆霖就响亮地跟上一句“是呀”,生生把陆母给逗笑了。
屋外风霜渐急,剌剌号吹。屋内杯盏声歇,暖意笼身。
陆桓城开了一坛梅子酿为晏琛接风,晏琛盛情难却,举杯浅饮少许,无奈实在不胜酒力,一会儿就喝得双颊微红,眼眸半寐,歪着身子靠在陆桓城肩头打盹。
陆霖吃饱喝足,也舒畅地倒在父亲怀里,摸着鼓鼓的小肚子不断打嗝。
陆母见这一大一小都有了九分睡意,便催促陆桓城送妻儿回去休息,又说外头露湿雪重,晏琛这纸薄的身子,可得好好护严实了,千万莫要感染了风寒。
环翠撑开一把纸伞,陪陆母慢慢往佛堂而去。
她前脚刚走,陆桓康如逢大赦,后脚就捞起已经醉得连舌头都耷拉到外面的阿玄扛在肩上,匆匆道了一声晚安,溜回了自己的小院。
“阿琛,起来了。”陆桓城推了推晏琛,“咱们回家去。”
晏琛怎么也不肯动,含糊嗫喏道:“……我,我走不动路……身上累……不要回去……”
他是第一次醉酒撒娇,别有一番风情。陆桓城瞧着喜欢,一边搀他起来,一边为他披好氅子,逗弄道:“笋儿都走得动路,你是他爹爹,怎么倒犯了懒?这儿的椅子又冷又硌,没法睡觉,咱们回竹庭去,那儿有大床,能让你舒舒服服睡到天亮。”
陆霖欢快地奔了出去,在雪地里踩出一圈花里胡哨的脚印。
他搓了搓小手,回头高喊:“竹子爹爹!”
晏琛当真是倦得太难受了,倚在陆桓城身上都几乎站不住,隐约听见陆霖唤他,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由陆桓城扶着往外走。
刚迈出门槛,晏琛忽然一个踉跄,按着胸口重重栽进了雪里。
陆桓城脸色骤变,慌忙双膝跪地把人抱起来,就见他面色惨白,额头、脸颊布满了汗珠,粗重地喘道:“竹子……我要,要回竹子里……”
“你不舒服?!”
晏琛弓着背脊,脖颈后仰,已经痛苦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拼命压抑着身体的颤抖,哀求道:“……竹子……快给我一根,给我一根……快……”
他像是发了一场急病,整个人极快地衰败下去,唇角涌出枯血,一滴一滴接连砸进雪里。
陆桓城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打横抱起晏琛,对呆若木鸡的陆霖道:“你留在前厅,不要乱跑,我先送竹子爹爹回去,马上就来接你!”
陆霖怔怔点头,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陆桓城已经顾不得安慰孩子,抱紧晏琛,转身向竹庭狂奔而去。晏琛失声喊疼,发疯般地讨要竹子,挣扎着,哀嚎着,一刻也等不得,大把大把的竹叶子从他怀里洒出去,飞扬在身后,竟比雱霏的大雪还要密集。
离竹庭还有十几步远时,陆桓城怀里一空,晏琛就这么不见了。
他抱着一条空空荡荡的绒氅,在雪里失魂落魄地跌走。
木栅栏,窄屋檐,西窗下悬着一盏将息未息的灯笼。幽暗的光芒里,他的青竹覆雪而立,悄无声息。
“阿琛,是你吗?!”
陆桓城不肯甘心,猛扑过去,撞落了枝梢的大片碎雪:“我今晚见到的,真的是你吗?!”
竹壁冰冷,雪水潮湿。
除夕夜一场暌违的团圆终止在了夜半时分,墙外传来寂寂三声短更,他仍旧孤身一人。
第六十章 纸偶
元月初一,晏琛没有回来。
元月初二,晏琛依然没有回来。
像夜间一朵未绽先凋的白昙,来去匆匆,无暇停留世间。
那晚陆桓城去接陆霖时,幼小的孩子正跪在院子里,掌心捧着一团雪,想把门口斑斑点点的血迹遮盖起来,好像只要血迹不见了,晏琛就还好端端的。
陆霖拾起晏琛遗落的那只小灯笼,抱在怀里,含泪看向陆桓城:“竹子爹爹他……以后还会再来吗?”
嗓音轻颤,眼神像一只落单的幼崽。
陆桓城胸口闷痛:“会的,一定会的。他只是灵息不稳,要回竹子里休息一阵,等他休息够了,会再出来看笋儿的。”
“真的吗?”
陆霖抽噎着问。
陆桓城根本不清楚晏琛发作的缘由,他也沉浸在巨大的恐慌里,可看着陆霖害怕的模样,只能故作镇定:“笋儿乖,竹子爹爹那么爱你,舍不得抛下你的。你要相信他,好么?”
陆霖本是个不爱哭的孩子,这天却一直哭到了天明。好几次哭累了,在陆桓城怀中昏昏睡去,不多时又被噩梦猝然吓醒,小脸雪白如纸,抽泣着瑟瑟发抖。
第二日是岁朝初一,亲戚登门,酒宴喧闹,年礼堆满前厅。
同宗的孩子们有几个彼此相熟的,这会儿都聚在院中追逐打闹。陆家小少爷一个人坐在角落,抱着一只压皱了的小灯笼不言不语。突然间“嘭咚”一声,外头有个肥壮的男娃儿摔倒了,席上嚼着蜜饯、拉着家常的四房媳妇“腾”地就站了起来,一脸慌乱地奔过去,把那哭哭啼啼的孩子揽在怀里,掸净裤腿上的雪,揉着脸蛋喊他心肝宝贝。
那孩子受了惊吓,被牵回前厅,坐在父亲与母亲中间。父亲斥他顽皮,而母亲温声细语,端来一碗新煮的蜜枣炖蛋,每一勺都吹凉了仔细喂他。
陆霖看着这幅景象,身体发冷,呼吸一阵一阵地抽紧,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很想站起来大声说话,说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也有父亲和母亲,他的竹子爹爹昨天晚上回来过了,还陪他吃了饭,过了年……只是今天恰好不在,才留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