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42)
他连连求饶,淌下一颈子冷汗。
笋儿不太开心,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胃上,扯得肝胆生疼。晏琛猝不及防,身体蜷成一只熟虾,攥着被子低低地呻吟。
一弯瘦月勾在天上,云层里漾开一抹水墨似的月色,映照着绵延起伏的山野。阆州北郊六里,丛林深处一座废弃的小院里,晏琛孤枕难眠,彻夜睡不安稳。
明天。
明天一定不住在这儿了。
他努力往避风处缩着身子,想念着陆桓城,眼里湿湿的。
第三十七章 囚牢
第二日清早醒来时, 晏琛浑身都倦恹恹的。他睡得不好,额头疼,鼻子痒,一口气连打了三个喷嚏。笋儿倒是朝气蓬勃,在他肚子里施展拳脚,练了一整套晨拳才肯消停。隔夜的茶水已然凉透,晏琛拿它洗漱,嘴里一含,冻得牙根哆嗦。
他抱着一把椅子去了院门口,总计十六步路,耗了约莫一盏茶时间。然后就坐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陆桓城来接。
山林早间清净,鸟鸣啁啾,偶有雀儿衔虫,在枝梢之间来回穿梭。
不远处折倒了几棵枯木,枝叶空漏,投下一束耀眼的阳光。晏琛心里发痒,想去那几尺见方的亮堂处沐晒身子。左思右想,却怕过会儿陆桓城来了寻不到自己,不敢擅自离开。
他一个人等得乏闷,便从怀里掏出那块鸳鸯帕子盖在头上,扮作一个娇羞的小媳妇,乖乖候着夫君前来迎娶。陆桓城若来了,远远瞧见他这模样,想必会放轻脚步,偷偷摸摸地掀开帕子,给他一个惊喜。
这把戏既幼稚又羞耻,还着实没什么效果。
晏琛自己先忍不住,撩了七八回帕角,每一回从晃动的流苏之间望出去,小径都空落无人,连显一显人迹的扬尘都瞧不见。他有些沮丧,索性一把扯掉了帕子,就见三丈之外蹲着一只灰毛绒兔,前爪腾空,耷拉着一双长耳,正傻兮兮地盯着他看。
那兔子刚蹿出草丛,对红艳艳的帕子充满了好奇。突然帕子被摘去,露出一张人脸,它愣了好几息,吓得屁滚尿流,四爪刨土,蹬开一地落叶,逃命似地往丛林深处蹿去,眨眼溜就没了影儿。屁股后头一小团尾巴颠来颠去,甚是可爱。
晏琛笑得止不住,抱着肚子弯低了腰,直到腹内一阵阵发紧才竭力收住。
笑久了,口中干渴的不适感越发鲜明,喉咙里痛痒难忍。他猛烈咳嗽起来,这回却再不能轻易收住,几乎咳去了半条性命,勉强撑住椅背,捂着胸口连连干呕,酸水反涌而出,嘴里比嚼了黄连还要苦。
待咳完吐完,已是脏腑灼烧,胸腔裂痛,嗓子里燃着一团火,连唾液都咽不下去。
煎熬中,晏琛隐约记起院角生着一丛茂盛野草,急忙起身去采。草汁苦涩,不比竹汁甘甜,却是眼下唯一能缓他心头之渴的东西了。野草一尺余高,最长的草尖刚过膝盖,他被高隆的肚子碍着,弯不下腰,蹲不下身,焦急了半天才想到法子,将门口的椅子拖过来当做扶手搀着,慢慢屈膝跪下,才勉强伸手摘到了几片草叶。
晚春时节,野草已过了鲜嫩的时候,粗糙扎口,谈不上什么滋味。
晏琛却已顾不得许多,匆匆嚼烂了十几片,嚼出少许清凉的草汁,一滴一滴淌入喉管,堪堪压下那股火烧似的痛感。
可是太少了。
这一点点聊胜于无的草汁,反倒把渴水的欲望从心底搅到了明面上。晏琛越咽越干,疯狂想念着藕花小苑那一帘清凌凌的山石小瀑。甘泉浸润舌面,涌入喉咙,舒爽得令人通体畅快。
他很想出去寻水。
可陆桓城还没有来,晏琛得等他。等被接回家去,捧一只敞口的斗笠杯,盛满了清爽而甘冽的活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他这般想着,口中生津,心里渐渐安宁下来,重新抱着椅子坐回了院门口。
晏琛一直等到晌午,没等来陆桓城,也没瞧见第二只笨拙的灰兔子,反倒坐得腰后酸楚,脊椎就像一根锈坏的门轴,动一动便磋磨骨骼,嘎吱作响。他想着产期已近,该多走动走动,以免腰脊折损,将来生产时平白受苦,于是撑稳了腰身,在院子里一圈一圈踱步,但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院门。
……也该来了吧?
人总是要吃东西的,晌午是用膳的时点,陆桓城这般宠他,怎么会舍得他腹中饥饿?
想到这处,晏琛雀跃万分,只觉陆桓城快要来了,那别扭的小脾气又冒了出来,故意装作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心想到时候陆桓城若敢问他昨夜睡得如何,他定要摆出一张臭脸,或者一张哭脸,委屈地哭诉一番,说睡得不妥,这儿也疼,那儿也疼,肚子最疼,非得逼着陆桓城赔礼谢罪、鞍前马后地迎他回去才行。
晏琛归心似箭,不愿再多留一分一秒,趁着陆桓城还没来,径自先回屋把东西收拾妥当了。他只住了一夜,屋里来回兜转几圈,没寻到什么可以收拾的,唯独几个空碗、一双筷子、一把茶壶而已,便端着碗筷往外头走。
走到门口时,他瞥见放在地上的食盒,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这食盒怎么是盖着的?
昨晚他取食匆忙,天色又昏暗,捧着茶水回屋后再没出来过,故而食盒应当是敞开的才对。晏琛仔细回忆了一番,似乎从今早开始,这食盒就一直是盖着的。
莫非是他记错了?
晏琛觉得奇怪,便伸手去揭盖子,想要一探究竟。那盖子一打开,他忽然面色僵白,手中瓷碗“砰”地跌落在地。
食盒里竟是满的。
里面摆着与昨日一模一样的两道菜食,从木条间隙望进去,底下甚至还有一模一样的新茶!
陆桓城……已经来过了。
在他起床之前。
来得那样早,仓促地赶在黎明时分。院内院外,相隔不过两扇门,却不肯进屋唤醒他,不肯亲吻他,顾不上与他说一句话,只留下几碟寡淡无味的残羹剩饭,便匆匆打道回了府。
他这一上午的盼望,原来尽是空等。
晏琛的鼻子微微发酸,视野里弥漫开一团潮湿的水雾。餐盘中的藕丝、芸豆与鸡茸已经凉透,浸在泪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用袖子抹去泪水,心头的委屈一刹那烧成了怒气,抬脚狠狠踹了那食盒一下,决意自己走回阆州去。
他生着一双好腿,不稀罕陆家的破马车接送。身子再沉,再不良于行,照样走得动路。等离开杉林,行至官道,总能遇见一两个善心之人愿意捎他一程。倘若实在没有,他便一步一步慢慢走,从晌午到日落,走他两三个时辰,也能赶得及在宵禁之前进城。
晏琛是一株青竹,怀着一颗骄傲而矜持的心,不肯植根于穷山恶水,非要种回阆苑玉宇去。那碧水溶溶、霁月皎皎之处,才配做他栖身安眠的家。
便甩了甩袖子,抛下一地空碟不顾,径直向落叶小路而去。
谁知才走出几尺远,他突然迎面撞上了一堵极烫的无形壁障,肚子腆在最前头,被狠狠地拍压了进去。晏琛猝料未及,腹部吃痛,踉跄往后连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回当真是铁锤砸碎了一腔子嫩豆腐,死去活来,绞肉般地剧痛。
晏琛乃是男身,不比女子耐疼,疼到极处,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五根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腕间桡骨显露,把盘结的草根扯得稀烂。源于尾椎的痉挛和痛楚蔓延到肚脐,无休无止地抽搐,咬肿了唇瓣也不见缓解。须臾便汗湿肌肤,一滴一滴落进涸土,白衫浸染水意,几近透明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