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祸临头(41)
伤口挣裂, 鲜血涌出。失血使得意识渐渐朦胧,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直到某一刻,黑衫少年毫无征兆地往前栽倒。山坡陡峭, 方知渊径直滚落下去,无数树根杂草刮出血淋淋的细伤。
后背猛地撞上巨岩,他眼前一黑, 只觉得肺腑脊骨都被撞得粉碎,腥甜的液体呛出喉管, 下一刻便咳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咳咳咳……!咳咳……”
方知渊浑身发抖,他眼神涣散,低沉地咳着血, 艰难爬起来。
仰头,一轮明月从云层中穿出,正高悬在天顶。
他模糊地暗想:啊,月出了,山路会稍微好走一些。
他要走了……
方知渊咬了咬牙,继续在山间疾行,身上全是血汗和尘泥。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数不清摔了几次。
他想着明天。
明天,黎光升起来的时候,如今黑暗的每一寸山峦都会明亮起来,变得翠绿,变得生机勃勃。
明天,山峰上的小仙君会醒来。
“……”
方知渊冰冷的眼瞳深处似有光点晃了晃。
那位小仙君,他会倦懒地睁眼,沐着鱼肚白的晨曦,披上胜雪的衣袍。
他起身,身姿纤细清瘦,他的脖颈那么柔白,松散的长发又那么乌黑。
他含笑的时候,唇瓣红润,眼眸清澈。
明天,他会做粥,再做一份甜甜的米糕……对,昨日他说过要做米糕的。软糯的白糕切成小块,淋上一层金亮亮的花蜜,飘着的小巧花蕊玲珑可爱。
明天,他会转过那双清透的眼眸,抱起红裙小女孩儿,再和自己闲散地说几句话。语调温温淡淡,像山间的一缕云雾。
……不,没有自己了。
——日暮西山的时候,他听见鱼红棠赖在蔺负青怀里发出咯咯脆笑,“师父要回来了吗,他会喜欢阿渊哥哥吗?”
蔺负青揉她发顶,说:“一定会。”
彼时他才猝然惊醒,他在不属于自己的温暖里浸渍了太久。蔺负青纯良无邪不通世事,鱼红棠年纪稚嫩天真懵懂,可总会有个明事理的人给他泼一头冷水,把他从幻境里拽出来。
他怔怔想象了蔺负青看他的眼神转为冷淡或是悲伤,拂袖对他说“你走吧”的景象,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起苦水来。
可他释然得也快。
他太习惯了,心里麻木,权当是做了场梦也就罢了。
他要走了,他误入仙境,已经停留得太久。他将要坠回他的血污和黑暗里去,他没有黎明。
他的短梦将醒,他的长夜未央。
眼前纷杂的树影忽然开阔,月光倾入眼底。他终于穿过了这片山林。
方知渊蓦地站住。
他头晕目眩,瞳孔微微紧缩。
为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立在昏暗的树影下,眼神阴鸷得吓人。
“你还不肯放我走?”
夜色覆压下的山崖上,立着一个身影。
皓月当空,白袍胜雪。
“蔺负青,”方知渊森寒地扯了扯唇角,嗓音沙哑得刺耳,“你的好师父还没跟你讲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吗。”
他还想强撑着那份冷厉凶狠,其实却已经快撑不住了。
重伤未愈的身体状况本就极差,这样在冷夜深山中奔走几个时辰早已到了极限,如今只是凭着心头一口热气不肯昏过去。
他怕自己昏过去就走不了了。
“……”
蔺负青远远站在山石上,淡淡问:“你下了山,山下也是临海,你连船只都没有,如何渡海?”
方知渊昂头:“和你无关。如果是来送行的就免了,你滚吧。”
蔺负青轻叹。
他不再低头看下面那负刀夜行的黑衫,而是抬头静静地看着天上如白瀑倒悬般的星河。
许久忽然问:“那是你的星星吗?”
方知渊也抬头,祸星的红光落在他眼里。
他眼神渐渐失焦,说道:“是。”
蔺负青:“人间星辰七千,只有它能与皓月争辉。”
方知渊:“……”
“世人就因为这颗星星,厌恨你,欺辱你?”
“我也祸害世人。两不欠。”
“你真的是祸星降世?”
“我能感应到它,它连着我。”
山风于无声处起。
蔺负青束发的云纹发带在他身后舞动着,祸星的红光恰好落在上面,竟像血染白雪。
蔺负青平静问:“真的无解吗?”
方知渊心口没来由地涌上一股郁气 。他用力点着自己胸膛,自嘲地嗤笑:“呵,有啊。我长生不老,活个十亿年,等那祸星陨落!这命格自然解了——”
够了,无用的闲话已说的太多。他疲倦地抬起锋锐眼角,“你问够了吗!还不滚蛋!?”
蔺负青道:“师父告诉我,修至渡劫的仙人有移山填海之能;而只要过了飞升天劫,哪怕是日月星辰的生灭也在一念之间。”
“所以呢?”方知渊焦躁不耐,他呼吸已经渐渐不稳,咬着牙冷冷笑起来,“可笑!你难道还要激励我清心问道,成为那千年未有的飞升之——”
“我会飞升成仙。”
清冷的嗓音,打断了沙哑的。
方知渊猛地一窒!
山峰之畔,有长风掠过。
年幼的蔺负青白袍胜雪,眉目清雅,背后是浩瀚的夜空,无边无际。
他抬袖,白瓷似的纤指点向那颗煞赤的星辰。星光落下来时,指尖似乎也染上一丝嫣红。
“到时候,我替你杀了这颗星星。”
“!——……”
方知渊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如遭雷殛。
他一时间神智空茫,竟觉得荒诞滑稽,心中低念:这人他说什么?杀什么?
“你是很好的星星,我喜欢你。”
柔柔软软的嗓音,清清淡淡的语气,吐出的却是惊天的字句。
蔺负青自山崖上落下,他踏着夜色向方知渊走来,平静道:“别走,留在我身边,看我为你成仙杀星,好吗?”
方知渊僵立不能动,疯了似的想:他说他要飞升,他要杀……星辰!?杀祸星!?
他还说喜……喜欢——喜欢什么!?
方知渊死死地盯着蔺负青看,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一阵冷一阵热。他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就忍不住微微颤抖着笑了出来。
——因为他竟发现,蔺负青的脸上一片镇静与自若。这人是认真的,这人竟真的是认真的……
蔺负青的手抚摸他苍白冰冷的脸颊:“阿渊。”
“别碰我!”方知渊浑身一颤,仿佛被烫伤了似的,猛地将他的手拍开。
“蔺负青……你,你当真……不知死活!你不知天高地厚!”方知渊眼角通红,紊乱地喘息着,“你以为你有多能耐,能承别人的厄命……”
蔺负青道:“天高地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不想知天高知地厚,也不想知生知死,我只想知你现在肯不肯留下。”
“不可能……你是疯了!!只要我多活一日,引来的阴妖便会强盛一分……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你不要命,也不管你师父妹子的命!?”
“可只要我也多活一日,我也会强过一分,既然如此,我岂不是可以永远强过阴妖,永远护好了你?”
蔺负青歪歪头,说的理所应当。
“你……”方知渊眼前阵阵发黑,他站不稳,后退两步,崩溃地摇头,“你、你会后……会后悔的……你会……”
话音未落,他就像脱了线的人偶般无力地瘫软下去。
蔺负青双手捞住,横抱他入怀。
方知渊意识时断时续,他眼睑颤抖不止,还在吃力地呢喃自语,“你……会被我……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