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28)
阿尔罕茫然四顾,目之所及皆是云雾,扯着嗓门大喊:“刀戮王!”
穆洛离他不算太远,听见呼唤,想要回应。不等张口,便人捂嘴,只能发出一两声呜咽。
然后他被捆住双臂,两只臂膀从腋下穿过,拽起他撤离战场。
古怪的是,无极殿弟子全都跟随在后,未管尹剑心如何,仿佛刻意让自家殿尊殿后。在云海之中,走得毫不犹豫,且稳稳当当,视云雾狂风于无物。
即将走到云海边界时,有一道人影挡在路前,无极殿弟子停下脚步,做戒备之色。
对方向他们行来,每走一步,足畔生出花草藤蔓,在脚踝攀缠,令他在这大风之中如履平地。
身影渐渐清晰,是手握青川引的商崔嵬。
为首的两名无极殿弟子对视一眼,一人上前,抱拳道:“剑子这是何意?”
商崔嵬目光落在穆洛身上。
“他是我罗浮之人,我不答应,你们带不走他。”
无极殿弟子皱起眉峰:“剑子,这是无极殿尊吩咐,你是要蔑视师长,无故抗令么?”
“不是听话,就是蔑视师长么?”商崔嵬面露痛苦,闭上眼睛,轻声叹息。再睁眼时,已下定某种决心,碧色长剑亮于手中。青川引柔和轻鸣,泛起粼粼光波,温柔地鼓励他说出心中之话。
“我已当了二十多年的金丝雀,是时候该走出樊笼,学会自己飞翔。”
云海茫茫,流风弥野。
裴戎掌刀四顾。
云层结得极厚,宛如一面环状石墙,将他包围其中。白雾变化不定,不断生出人物面孔,风如刻刀翻飞,在云墙上纹出浮雕壁画。有美艳动人的天女,有仙风道骨的神君,有威武雄壮的天将,有腾跃云海的蛟龙,管弦雅乐,颂经论道,兵戈交鸣,沧海龙吟……
他像是孤身进入了天庭布下的军阵之中。
裴戎心中不起波澜,握刀之手没有一丝颤动。他沉着地将局面尽纳眼底,目光凝于前方。
云雾大军前,尹剑心长身而立,气息厚重,巍峨如岳。
风云怒斜指地面,长吟不绝,宛如阵前号角,急不可耐地想要开启这一战。
狭刀微转,裴戎一面思索策略,一面笑道:“好大的阵仗。”
“四十年前,我与你爹联手诛迦南九叶。对方虽已跨出最后一步,但到底为心魔所惑,神智不清,能为也大打折扣。我与你爹两个半步超脱,联手挑战于他,已是狮心虎胆。”
“未想你竟青出于蓝,要以入微境,跨越一个大阶,只身战我这名半步超脱巅峰。”
“若非胆量惊人,便是有所依仗。”
尹剑心冷面肃容,目光平举,未落裴戎身上,而是望向其身后,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说道:“御众师,我们是多少年对手,彼此了解颇深,你同裴戎一处,便不会任他孤身前来。”
“堂堂大能人物躲在小辈身后惹人笑话,莫不是想寻机偷袭?”
裴戎身后影子沸腾,幽雾散开,现出墨裘绯衣的一人。
宽大的长袖展开,从背后将人搂住,如云长发自人肩头流泻而下,仿佛为人披一身墨色风氅。
“要我帮忙么?”阿蟾问
“不用,我想借尹殿尊之手,掂一掂自己的斤两。”裴戎说。
阿蟾朗声一笑,这才抬眼看向尹剑心。
“幼鹰成年之时,会狩猎羚羊以夸耀自己的锋喙利爪。狼崽长成之际,会挑战老狼以证明自己足够强壮。”
“我家阿戎向你发出他长成后第一声咆哮,小心了,若是小觑,可是要丢脸的。”
说罢,松开裴戎,长袖一振,乘浮云流风,向后飘去。
他之身后,风云结成的天女仙君发出哀鸣,蓦然崩解溃散,重新化为云雾,聚成一方云台。
阿蟾落在那云台之上,盘腿而坐,抬手做一“请”字,将云海间的战场让与二人。
尽管阿蟾展示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尹剑心却不很信,目光虽回到裴戎身上,但心神时刻关注对方。
裴戎也不在意尹剑心对他的轻视,当前而言,他确实没有资格要对方将自己视若大敌。
扔掉刀鞘,手中狭刀化为流光,向人杀去。
尹剑心能为超他太多,若试探或藏拙,过不了几招便会落败,因而一出手便是最强之式。
澎湃杀意爆发,温度陡降,连云气有凝雾结冰的征兆。刀行之处,仿佛由生入死,云海变得黯淡。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耳边似千万僧侣念诵,裴戎听不见其他,也看不见其他,仿佛天地杀机附于这一刀之上。
渴望见血,渴望杀生,若不能斩杀对手,那便斩杀自己!
尹剑心直面这一刀,无甚念头起伏。
在他看来,裴戎将一篇绝世刀经运使得实在浅显,杀意流于表面,未能浸润于刀骨之中。
百兵皆有道,裴戎尚未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因而他所使只是刀法,而非刀道。
扬剑一指,凝结成墙的云雾顿时涌动起来,仿若层层拔高的海啸,裹着无数天女仙君,向裴戎席卷而去。
裴戎乘着这一刀而来,他心念决绝,迎着云啸分毫不退,欲以眇眇之身,迎接天地之力。
在劈出那穿云破雾的一刀后,像是落入大海的小鱼,身形被云涛淹没。
刀风突破风涛云潮,斩到尹剑心面前,被他抬剑一格,便轻而易举挡下。
看着不断翻滚的云潮,不见内里情形,只看看到不时有刀光闪过,仿佛云中的雷霆。
不认为裴戎能够轻易闯关,尹剑心不再关注,抬手看向端坐云台之人。
“御众师,自长泰一别,再无照面之时,何妨借此闲暇,叙一叙旧?”阿蟾盘腿高坐,手按膝头,身姿端凝。专注观看裴戎的目光分初一缕,往他身上淡淡一扫。
“我同你只有旧怨,有何旧情可叙?”
没到一句客气话,被对方直接打了回来,尹剑心噎了一噎。
沉默片刻,舍了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听闻半个时辰前,陀罗尼遇刺,而青丘山头出现了两位御众师?”
“听闻?”阿蟾浑不在意,平淡道,“不用掩饰你等在我苦海安插有探子的事了?”
尹剑心摇头道:“何需掩饰。”
“这百年来,你我双方互相派人去渗透探秘的人还少了么?不过都是些外围成员,只能探听些边角消息。”
“我慈航派去苦海最大的卧底就在这里。”目光投向被云雾淹没的人影,“御众师也未曾在意不是么?”
“可笑,旁人怎配同他比?”
阿蟾轻拍膝头,身前倾,居高临下俯视于人。
“你非陆念慈,没有他那种舌灿莲花的本事,便休要在我面前卖弄口舌。”
尹剑心又被说得哑然,微抿一唇,冷声道:“既然你梵慧魔罗快人快语,那我便开诚布公。”
“你我心知肚明,苦海此行是为取明尊圣火助李红尘消除隐患,恢复功体。”
“照常理说,此事事关重大,我慈航应当精锐尽出,阻碍你等。”
“但时至今日,也仅我一人现身大漠,御众师可知,是何缘故?”
阿蟾长眉微敛,双眼称量着尹剑心,目光明锐,仿佛能剜下人皮,看透他内里的算计。
“你慈航殿尊去二存四,其中清壶杨素自裴昭死后,再未踏出白玉京半步,不知是生是死,是禁是囚。而陆念慈应是守在玉霄天,琢磨着如何用胎藏佛莲替江轻雪疗伤……”
竖起一掌,打断想要说话的尹剑心。
“别否认胎藏佛莲在你们手里,我收走了秦莲见的遗骸,借此遗骨推演过由其孕育的道器身在何处,然而结果是一片混沌。除了玉霄天,还有何处能对我掩藏天机?”
“至于卫太乙与万归心,或有一人坐镇白玉京,只余一人……”他看着尹剑心,淡淡道,“说罢,你们做了什么?”
尹剑心将手负于身后,流云清风摇曳衣袂。
“此事还要从你梵慧魔罗对古漠挞的部署说起。”
“自李红尘沉寂后,御众师作为苦海最高战力,只身撑起局面,若非必要,不会轻易踏出苦海。”
“而这次,你为了明尊圣火,下了一步险棋。不但亲临大漠,还带走了所有能战的部主。且将六部精锐抽调一空,组成大军,晚你十日出海。目前埋伏在大漠西北边陲,只有七日路程,便能与你汇合。”
“据我等推测,你的打算应是假意应允陀罗尼的交易,杀掉刀戮王后,推动他全面发动对大雁城的绞杀。在大雁城被灭,拿督也元气大伤之际,即刻兴兵,进入大漠,做捕蝉螳螂身后的黄雀,将古漠挞纳入你之麾下。”
“如此一来,无论明尊圣火藏于大漠何处,皆在你囊中。”尹剑心抚掌而叹,“若是顺利,自然是一出上上策。”
“然而,你没想到,陀罗尼早已归服于我慈航,我们给了他指令,要他将会盟地点定在路程遥远的秣马城,且一路寻欢作乐,拖延你的时间。”
“你这一奇招的关键就是要快,否则拖得久了,便会暴露后防的空虚。”
闻言,阿蟾目光微沉:“所以,你们在拖着我的时候,遣人去了苦海?”
尹剑心见这魔头变色,畅然一笑,握剑抱拳,向东面拱手。
“不错,就在昨日,大觉师已踏破苦海,进入苦海内岛那座只有李红尘与梵慧魔罗的能够踏足的‘众生殿’。”
“你猜大觉师看见了什么?”目光如刀钉在人身上,不放过一切蛛丝马迹,“他看见,那座宫殿金玉在外,内中腐朽。里面不但空无一人。且满是蛛网、尘土,甚至连大梁都被蛀空,成了虫蚁的巢穴,竟是数十年无人居住的模样!”
“李红尘哪里去了?”他厉声喝问。
“躲起来了?可对于他而言,哪里有比苦海更安全的去处?或是他跌落超脱,不得已化身成了旁人?依照他那骄桀的脾性,必不愿意居于人下,哪怕只是伪装,也有违其本性。”
灼灼目光凝视阿蟾,话语投落下,掷出金石之音。
“所以,我是否该唤你一声‘众生主’?”
面对尹剑心的质问,阿蟾长眸一转,凝幽光若静海,侧颜傀俄若玉山。
苦海被破这般骇人的消息,未能令他动容分毫。
他的人像是夜中的风云与林间的霜霰,能被他放于心间的东西太少,随手抛弃的东西又太多,即便是亲手建起的苦海在他心底也占不了半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