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82)
王樵一时怔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他身法武功里看出来了,也从他说话与行为中看出来了。许许多多,细微仿佛拼盘,不足为外人道也,却点点滴滴聚沙成塔。四周寂寞虫声响,只有两颗火热的心一并儿跳。他想说:“当你有喜欢的人时便知道了。”却出不了口,只是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喻余青的身子轻轻一抖,感觉王樵滚烫呼吸便在耳侧,烧得他从耳垂到脖颈尽是透红,忍不住想起当年的事来,那种莫名的恐惧陡然涌上心头,轻轻向外想挣开他怀抱,道:“……你放开我。我……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身上脏得很……”可王樵嗅着他身上味道,渐渐觉得头脑间一片混沌,不仅没有放松力道,反而手掌仿佛被一股怪力牵引,不知不觉地探向他心口位置。
喻余青心口曾受重伤,如今那极其恶怪的肉灵芝便长在那里,莫说是让王樵碰到,他自己盥洗更衣之时,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此时感觉王樵的手掌便要碰到那里,更古怪的是,那心口怪蛊长根正根根蠕动,仿佛要迎合上去。他心中大骇,顾不得太多,陡然双臂一震,从王樵怀抱里脱开。王樵神智迷糊,朦胧中这一下毫无防备,往后腾腾退开数步,脚下在苔石上一滑,啊哟一声,四脚朝天摔进湖水中。
好在那连岸之滨,因为夜晚涨潮的缘故,漫上的都是滩涂,这一跤下去,底下水并不深,不过湿了小半身子。喻余青见自己不小心把他摔进了水中,生怕他溺水,急忙奔来拉他,脱口叫道:“三哥,你没事吧?”
王樵被冷水一浸,呛了一口,身子上燥热麻痒下去,头脑登时清明,不由得大感羞惭,心道王樵啊王樵,你又想要做什么?好容易见到阿青平安无事,难道便得意忘形了吗?你自己许下的诺言,发下的愿心,便通通不作数了吗?
他自打明白自己心意以来,自己便画下界限,言谈举止之中,从未有过分毫逾矩,两人相处之时,仍然亲如兄弟。若不是他想不出既不伤及多年兄弟情谊、又不愧悔这一腔衷曲的法子,当初也便不会心灰意懒地想要出家了。此时分别已久,思念愈深,实在是嘴上不说,心里头担忧焦灼,方才情难自已。喻余青伸手来扶他,他兀自心虚,哪里还敢碰他,绕开他伸来臂膊,自己勉强要从水里站起。喻余青手空在那儿,他此生从未遭过三哥如此冷遇,一时间颇有些尴尬,心中一酸,低声道:“我……我这副模样,吓到你了吗?你生我气了?”
王樵见他站在碎月倒影之中,下摆衣襟叠叠漾开,浑如不出尘世的水中仙子,长叹一声,伸手握住他那双枯槁冰冷的手,抱在怀中,道:“我本来以为我的心事早被你瞧破,只要你不在意,那也没什么好说。可其实你根本不明白我是怎样欢喜你,是不是?”
喻余青苦笑道:“我怕你若是看到了我脸上和身上模样,便不会再欢喜我了。”
“你迈脚的时候左脚有些往里扣。”王樵突然低低地说,“右脚的鞋边磨得会厉害些。你犹豫的时候中指和无名指会不自觉翻绞在一起。你不穿其他人穿过的旧衣服,也从不在外人面前更衣,哪怕室中有隔也不行。你逞强好胜,但无论遇到多么危急之况,定然先救女子,再救男子。你举箸之前定要饮一小杯清水……”他一口气说下去,竟无半点阻滞,喻余青也听得呆了,许多细节,他自己也从未想过,更何况他晓得王樵怕连自己昨日吃了什么,今日喝了什么都不记得,身上金银钱财还剩有多少,从不萦怀,却能把他的事分分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恼,说不出来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不自觉便抬手起来,慌张捂在他嘴上道:“……不用说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另一只手缓缓抽出手心,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那原本一张风流俊秀、世所难匹的容貌,此时被从中央剖成两爿一般,肌肉与枯木纹理虬结,合在一处,也没有一道明显的分界,有的地方木纹宛然,有的地方则肌腱翻起;令完好的部分反而显得更加诡谲。看上去当真半是像人,半是像鬼。喻余青此时虽然揭开面具,但他从水中一瞥而见自己的倒影,心下凄憷,暗道给别人看见了其实都不算大事,大不了吓跑几个喽啰,又能如何?他也不放在心上。但给三哥看见了,三哥以后会怎么看他?他自然知道王樵不会当真讨厌他,但他更怕王樵用同情或痛悔的眼神看他,把他当做受了委屈的孩子看待,那比讨厌他、恨他还更来得令他难受一些。
他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落泪下来,却也不敢抬眼和王樵视线相对,硬生生忍着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谁料王樵却忍不住笑道:“怎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他嘴被喻余青手心按着,说话嗡嗡作响,一股暖气吐在他掌心,丝丝作痒。喻余青一惊抬眼,泪珠便再忍不住落下来,嵌在纵横丘壑的脸上纹理之间,淌不下去。王樵伸手替他抹去了,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喻余青苦笑一声,胡乱擦掉眼泪,别开脸去,道:“也就只有你,在见到这等情景还能说是‘好端端’的。”
王樵说道:“我们俩性命都是捡来的,几天前我都不敢说自己活着,如今还能和你再会,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还敢奢求过多?”
喻余青见他毫不在意,不知为何反而一股怒气腾起,嗔道:“我长得好看还是难看,你是不是从没在意过?”
王樵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为何生气,道:“你当然好看了,那还用我说?”在他看来,阿青好看,那简直是天经地义到烦人的地步,就好比你问月亮好看么,那值得一遍遍地说?难道月亮自己还会不晓得?
喻余青哪里肯信,只当他说得是不甚好听的敷衍谎话,气得狠狠一推,将他再跌回水里,拿水浪掀他。王樵扑身起来,笑着同他打闹。两人虽然甫遭巨变,但仍然难改少年心性,在这月光杳杳之下,天地间仿佛没有第三个人,此心昭昭,唯长天皓月可明,千顷碧波可鉴。那些不请自来的忧愁烦恼、强加于身的命运转轮,仿佛都如蔽月的乌云,在周遭团团雍雍,却被清光荡开一道,不敢扰此刻须臾。
两人滚做一团,搅得水波阵阵,圆缺乍满,那些鱼儿的相思也顾不得了。王樵翻身捉住他手腕,将他压在身下,彼此笑闹得够了,胸膛起伏着撞在一起,渐渐只闻得到呼吸的重响。月光笼在两个人身上,照得眼底透出琉璃的浅色,多少难以出口的言语在其中盈盈宛转。喻余青见他只蹙眉看着自己,微微别开脸去,枯萎的长发随着起伏的细浪散开,和水中的浮萍搅在一起。他拿手挡住脸孔,曳声低求道:“你别看了……”
王樵扳住他的手,急道:“怎么?是不是碰着哪里了?还痛得很?”
喻余青却被他问得一怔,道:“什么痛得很?”
王樵道:“这怎么可能不痛呢?我看着都痛。你别随便碰啊……”
别人甚至他自己看来这副模样是丑怪诡异,骇人听闻,是邪教功法,行气走火;是半人半鬼、半死半活,因此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否疼痛根本不在话下,他为此担忧害怕的比疼痛多得多了,最后竟然连是否疼痛也忘了。此时王樵问起,他居然也答不出到底是觉得根本不疼,还是早已经把疼痛置之脑后,惘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王樵气得吼他:“疼不疼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傻?还不让我看呢?”他关心如焚,比伤在自己身上仿佛还更痛些,只觉得心如刀绞,虽然自己看了也不会让他更好些,但人在情中,做事难免也顾不上原由。喻余青被他按住,却不敢再把他摔出去,只觉得被他看得心口燥然,有什么在奇经百穴之中,茕茕欲动,折磨得他当真疼痛难忍,只想要快点逃开,道:“你才是傻!”反手将先前摘下的面具扣在他脸上,探起身来;王樵视线被这狐脸面具一挡,不由得一顿;却只觉那温热身子,带一袭夜色水光,披一身冷月清气,倏然钻入怀里,气息仿佛贴在极近的地方,隔着一副半湿半干的浆纸,朝脸上轻轻一触。
“……阿青……?”他低声唤道,视野里只见得到他清凌凌的眼珠仿佛一轮圆月,眼睑阖上便仿佛乍满还亏。待他察觉不同时,猛地揭开面具,只见面前脚下、湖光潋滟,山风空藉藉吹过湿冷袖笼,怀抱里的人却不见了。
只剩一轮圆月的粼粼碎影,此时仿佛倒映着两人心事一般,在身遭摇摇晃晃,分分合合,黏黏腻腻地动荡不安。
第五十七章 痴心能解语
“他……是不是中邪了,或者犯了厥?”文方寄低低凑在贝衍舟耳朵边上问,“是不是得请个大夫来看看……?”
“没事。”贝衍舟摆弄着手里的一副铣刀,细细地磨着手底一锭金子。他瞥了一眼王樵,又把视线收回一笑。“每个月人总要有几天犯蠢,这是蠢病,待蠢劲过了,也就好了。”
文方寄将信将疑,但瞧着王樵望着晃动车帘怔怔发呆,手里一个菱角剥到外皮也抠成了粉末;待文小公子将他抠得不成样子的菱角拯救下来,重新剥开递给他,他放进嘴里咬了一半,却又顿在那里,不吞不咽,脸上反而露出一种瞧着有些恶心的傻笑出来。
文方寄惊道:“不好!我听闻这世上有一种毒药,如果脸上出现诡异笑容三次,便会要了性命。”
贝衍舟道:“他今天少说笑了三十次,应该早就没命了才对。不过,这么说来,他的确心不在这儿,就留了一具行尸走肉陪我们走个过场。”他轻轻敲平边缘的金箔,漫不经心地问道,“只是昨天跟我们一起的那位蒙面的高手,今日却没跟我们一块儿走,是不同路了吗?”
王樵悚然一惊,好像这时候才听见他说话似的,蹦跶一下咬断了菱角,差点噎在嗓子里;一时又要张口说话,呛得两眼一翻,往后便倒。文方寄忙找了水给他递过去,皱着眉看他,知道不是中毒,但也不得不信了贝衍舟的‘蠢病说’,忍不住问道,“这蠢病难道人人会得吗?”
贝衍舟道:“难道你此生之中,从不犯蠢?”
文方寄脸上一红,争辩道:“那也不是。但总不会按月发作,如此精准……”
贝衍舟一本正经,严肃道:“你好好想想,你上个月有没有犯过,这个月又有没有犯过,下个月还会不会犯?”
这倒霉的老实孩子还真认认真真抱头苦思去了,惹得小先生一阵莞尔,颇为抒怀,虽然自己把弇洲岛全岛沉入水中,自己当年打造的一整套趁手的制作工具全都不在了,眼下连柄顺手的矬子也没有,但好在贝衍舟是何许人也,于是摘了各人剑上无用的铅扣做了小锤,又把暗器中的丧门钉磨成铣刀,此时敲敲打打,造件小物来打发路上时光,也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