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138)
在喻余青身旁的是九恶山庄冯家的如今的家主冯尘涴,只是个尚未长开的孩子,约莫才七八岁年纪,因为他父兄皆已亡故,这才不得不坐上家主的位置,在两位掌门师兄的陪同下前来,一脸怯生生模样,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在此,直到此刻看着蛊笼中众虫争咬的凶狠景象才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便仿佛在看斗蛐蛐一般:只是那些蛊虫都生得奇怪,许多叫不出名来,一条生有细鳞、头如扁杯的蛇直立猛扑,绞死一只九尾鼠,正欲吞下,却没防备旁边早攒着一只无头蟾,只有一张嘴,哇地一叫,头却在嘴中露出来,从蟾口吐出毒液,那蛇立刻倒地抽搐不已,无头蟾伸出长如利枪般的舌头,将毒鼠卷入腹中,刚要离去,又有一只生有一对蜓翼的彩斓毒蛛悄无声息地落在它身上,趁其不备,一口咬住蟾蜍的腻滑后腿;而旁边一只钓尾红蝎正和一只长有二尺的独眼蚰蜒战得血肉横飞,足趾俱断,二者皆不顾生死,反倒是拼命撕咬吞咽,连那飞出的腿脚也不肯放过。
冯尘涴看得不忍,捂住脸孔,却又强迫自己从指缝里目不转睛地偷看,那年长些的师兄也轻声在他耳畔道,“你好好瞧着。这便是生死局了。”
在这极寒之地,人人均要时时运功护体,抵御寒气入侵;原本十成的本领至多也只能用出五分。但喻余青体内玄寒之气颇盛于此,倒是周天运转如常,反而更增进益。因此这两句话细如蚊蚋,他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疑惑更胜:这蛊虫制法向来如此,却又怎是生死局?
只这一转念功夫,那蛊盘中已经将要决出胜负;那扁头如捶的怪蛇在地上佯装重伤,却趁着其他几只绞杀在一处时张开大嘴,出其不意将他们一口吞下;然而它的肚腹陡然暴涨起来,似有什么利刃要将它从里剖开,疼得它在地上左右狂甩,尾巴几乎将这笼台整个扫断。但它挣了半晌,肚腹终于被刺穿,从血淋淋的毒液与胃液中钻出的,却竟然是只儿臂粗的八足魔花螳螂,生有铁一般的荧绿色铠甲,四柄如刀一般的前肢,硬生生将蛇腹刺穿;而在对方的胃中时,它已将怪蛇事先吞下的数只蛊虫吃了干净;如今再如切片牛肉一般将怪蛇飞快糯碎,在众人目瞪口呆当中耀武扬威地举起前肢。
有人上来将它装入笼中。但看客们没有如斗蛐蛐儿那般露出欢呼或懊丧,反而神色尽皆郑重,仿佛这就是日常所见,日常所获:弱者便是强者的饵料。
“那是我们家的魔花螳螂。”冯尘涴恐惧地盯着笼子说,他看着那螳螂被拿来他面前,有些害怕,却被两个师兄按住了。“别怕,”他们说,“你伸手过去。”
“它……它会咬我!”
“那是一定的……小主公,但你不能怕它,放心吧,你比它更强才是……”
尚未长开的男孩战战兢兢地将手伸了过去——毫无疑问,立刻便受到了攻击;他大叫一声,手指上立刻皮开肉绽沁出鲜血,急忙转身要逃,但周遭两人狠狠压住他的双手,不准他缩手回来;螳螂一口咬上他涌血而出的手指,剧痛之下,一时连挣扎也竟忘了,吓得浑身觳觫,哭也哭不出声。魔花螳螂尖利的四肢前臂如刀般猛然切向他手臂,吓得他陡然缩手入袖中,那刀子切在袖笼上,竟未成功。原来这里太过寒冷,而这位临阵磨枪被派来的小公子年纪幼小,武功自然差得多了,只得穿上厚厚的貂皮大袄层层裹住,皮袄软厚,这怪虫尖牙利齿,却也一时不能奏功。
两位师兄连连劝道:“别怕!”但这孩子瞧见了适才这怪虫大杀四方的恐怖模样,又甫一上来便被割伤手指,疼痛难忍,哪里敢再伸手?一个劲哭道:“我不要,我要回家!它有毒!它有毒……”周围人都只是微笑注视,似是司空见惯,也有人暗暗摇头,却始终没有人上前援手。
“没事儿,”他师兄安抚哄劝道,“这点毒已伤不了你,师父临终前,已将蛊根传给你了……你杀了它,这一关便过了,日后会容易的多……”
冯尘涴对上螳螂那金绿色的浑圆复眼,这满身还蘸着脓血的巨大怪虫朝他龇开利齿,三角形的口中滴下毒涎来,吓得魂不附体:“我不杀,我不杀……”挣扎哭叫起来,也不知怎么被他旋身一拧,这孩子居然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挣扎中将外头的皮袄一脱,从两个师兄手里滑出,自己掉头便跑。
众人仍然默不作声,似是见怪不怪。灵枢上人见那两个师兄自己也没有多大,对付这个维系一脉的小公子又瞻前顾后;九恶山庄的冯天勤、冯天亚均已被青狐令索命,家中嫡长确系再无主事之人,便道:“也别纵他,终究要过这一关的,开笼罢。”
喻余青心中一紧,果然见他们打开了那关着螳螂的金笼,众人都默默退到围绕那玉龙钟乳柱环圈最外围。那怪虫猛然扑动翅膀,居然向这孩子追来。它身体粗长,这一飞之势,只听得耳畔都是瓮然振翅声响。它已然将这孩子认作了蛊盘里一决生死的敌人;可冯尘涴却金尊玉贵养大的,原本又不用继承家业,因此与父兄性子大相径庭,平日里一只蚂蚁也不怎么踩死,飞一只蜻蜓也不敢去捉;这时候被这么大一只魔花螳螂翅展如扇,骧首奋臂,修颈大腹,四胫八足,吓得他一点儿武学家后裔的风范也看不出了,只是哭叫着绕柱奔逃;却哪里逃得过这已经捕食了无数毒虫的蛊王,被它猛地从后扑住,四腿勾住背脊,上颚利刺向孩子后颈刺入。
众人都目光盯在冯尘涴身上,谁也没在意旁的;突然蓬地一声,一道银光打过,有样东西从旁边砸来,正砸在那螳螂身上,那怪虫尖利鼓噪一声,一个翻滚跃下孩背、跌到了一边,立刻扬起四胫刀臂,后脚爪奋力摩擦,朝着那偷袭的物事狺狺示威。众人都是一愣,却见一个幼童在一侧钟乳石后露出头来,刮脸叫道:“你们一群人纵着个虫儿欺负人,羞也不羞!”他说话奶音未褪,个头比冯尘涴还要矮小半截,居然也敢挡在他和那怪虫当中,抢来捡那地上丢出去的物事,那怪虫舞戟嚇他,他居然也不怕,与那虫儿对着嚇吼,倒把姽儿与喻余青都吓个半死,姽儿惊得要冲进蛊圈,好在尉迟启珏将她一把按住了,仍是又喜又惊,脱口叫道:“争儿!争儿……”喻余青才看出来,他适才丢出去的正是脖颈上那双鱼戏水的长命锁,这家传的辟邪果然有效,邪魔的蛊虫便果然似略有忌惮,只振翅呲牙,相互绕行。
他见争儿好端端地,似没有害怕得成日以泪洗面,也没有畏缩不前,心里甚是安慰,但见孩子衣着单薄,手腕上又勒着一道红痕,显然似是才被囚禁不久,又是心口隐隐作痛。但若要此刻就带着他走,面对如此诡谲的地宫,如此之多的对手,饶是他单枪匹马也没有十全把握,更何况还要带一个孩子,只得暂时隐忍不发。心说有姽儿在明处,自己在暗处,两厢回护,想必也不会出事。
姽儿怒向肖元道:“你把我孩儿诓骗到此处,是何用意?”
肖元一摊手道:“我倒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不然我走前他明明捆得好好地,如今却谁把他放出来走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尉迟启珏拦住姽儿,低声道:“你不能过去。不过是杀一只蛊虫……你若代劳了,今日之会便算完了,我也保不住你。”他手里暗暗扣住机括,提声道,“王家小公子,你退出这烛圈,这事与你无关。”
王争视线不敢离开那怪虫,口中却朗然答道:“我能带这哥哥一起出去?”
灵枢上人轻咳一声,道:“你一个外人,在这里胡搅什么?这是他必修的课业,你快让开。”
王争从鼻腔里哼声道:“可人家不喜欢和虫子打架,你们干么逼他?”他被冯尘涴抓得生疼,又感觉他浑身颤抖,连哭声都打颤了,一时意气涌上,拍胸脯道:“那这样好了,让哥哥出去就好,我留下来和虫子打架。”
众人都叫道:“你小子——”可话音未落,那怪虫昂地一声鼓翅跃起,朝他们扑来;冯尘涴吓得一跤跌倒,钟乳地面湿滑,一时竟然挣扎不起,眼见着那螳螂整个抓向他面门,上身人立,尾翼箕张,居然有半个他高,只是面如土色,嘴唇抖索;王争却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陡然将那长命锁的绳链往它头颈一缠,猛地扑身一拉,将那虫子拽得肚皮向上,鳞翅沾上外侧冷寒的地水,便重得不太能飞得起来。这孩子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又毕竟得名师指点,基本功打得尤其扎实,一双小手一拖,想使个“倒背拦”将虫儿摔过去,可那螳螂也同样矫捷,八足发力陡然上窜,抱住钟乳打了个圈,王争使劲一拖,却被石笋扣住,反劲撞回,脚下一滑,蓬地也摔了一跤。
而那魔花螳螂已经改了目标,三只复目都紧紧盯在王争身上,再也懒得去理睬胆小如鼠的冯尘涴,像这种身经百战的蛊虫之王最是清楚,这一局之中,谁是最有威胁的敌手。
姽儿惊叫道:“快出来,争儿,到我这里来!”她三两步要抢上,却只见周围兵刃倏然出手,将她困在垓心。灵枢上人捻须微笑道:“稍安勿躁……他拿着辟邪,本操胜局;这孩子胆大心细,毫无惧色,未必便赢不了。”九恶冯家的脸上却委实不好看,这蛊王降魔本是为他家小主公准备的,如今却教一个十二家的仇家子嗣夺了风头,但说要以他们中断仪式,却又不敢违背教义,反而更怕这蛊虫伤了王家少爷,这可是如今他们手中重要的筹码。
就这一霎眼分心间,那八臂刀螂已经扑身上身来,四肢后足缠箍住他一边腿脚,四肢前臂如利刃切刺下来。王争急忙往前一扑,眼见着就要一头撞进烛火阵中,突然不知何处似贴地暗来一阵寒风,竟将他落地处的几支烛火都吹熄了,这才没有烧伤脸孔。争儿心中一动,故意躺在地上,假装昏晕一动不动;趁那虫扑爬上他背脊,胫臂上的倒刺刺入他衣服勾住,不容易脱身的时候,陡然抓住旁边一只烛火,反手向它身上烧去。那火仿佛借了风势,腾地爆出火星,烧在怪虫背上。
那怪虫吃痛,身上散出一股焦糊怪味,跌撞撞向一边逃开,翅尖上冒出青烟,逃了三两步却飞不起来,一歪又撞进更多的烛火中,整个身子登时烧成一团,凄厉嘶叫起来。围观的长辈们发出遗憾的叹惋,毕竟养出这么一只蛊王所耗巨大,正是用来为这些刚继承了蛊盅的子弟们熟习控制蛊子所用,原是要逼出它体内毒质作为养料;如此烧毁了却是浪费。
王争见这虫儿挣扎扑腾呼痛,一时怜悯之心大起,三两步爬起来,一把拽起自己还箍在它身上的长命锁的绳链,将它从火中拖出。此处是地下溶洞,中央的玉龙柱底下连通地底潭水,是以如此寒冷彻骨。孩童对这虫一本正经说道:“你若不再咬我,我便救你。”这怪虫倒也剧通人性,竟不再挣扎,任他将它拖入潭水当中一浸灭火,再拖曳上来,也亏得它生了这金绿铁衣般的皮甲,只是烧去半边翅膀,焦黑了一爿肚腹。王争将它脖子上缠绕的链锁解开,道:“我们不打了,好不好?”他小小心性,也不知其他凶险,只觉得这恰才还耀武扬威的魔花螳螂如今看起来偃旗息鼓颇为可怜,和自己一样孤单单一人在重围之中,倒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脱下自己的皮背心在它身边团成一圈。众人俱是目瞪口呆,觉得这王家的小少爷怎地行事如此奇葩,这怪虫自培育来便是凶残嗜杀之物,你说不打便不打?可他站起来走了几步,那螳螂竟也跟着亦步亦趋,却垂首躬颈,模样尤为卑顺。王争见它跟着,反而像赶小狗一样,挥手往后赶走道:“你自己玩吧!跟着我做什么?”冯尘涴这才敢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