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君子(101)
他嘶声力竭,笑到最后,猛地咳嗽起来。百里灯明明是胜利的人,此刻却比庄笑还要狼狈不堪。他恶毒怨恨地盯着他,如同地狱中的恶鬼,阴测测地骂道:“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是你玩弄我,当年,你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庄小少主,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每一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我师父的脸,我师兄的脸,他们找我索命,要我生不如死!我杀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百里灯停顿一会儿,一声一声笑了起来:“只有我最懂你,你和我是一样的。若是杀了你,让你死了,你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他在一个小范围平地内兴奋得来回走动,突然转头道:“你怎么敢学着正常人一样同别人交朋友?你有资格吗?”他咬牙切齿道:“是你害死了赵岚,是你杀死了他。”
一边说着,百里的心情渐渐平静,他站稳了,目光缓缓地落在赵小岚身上,将当年庄笑说给他的话,一字不落的还给庄笑。
“人造了自己无法承受的业,就会像现在这样遭到报应。”
说完,他的脖子银光一闪,一条银线,猛地穿过他的喉咙。百里灯踉跄一步,平静无波,仿佛一直等着这一幕。紧接着,两条,三条,他的脖子上,被无数的银针穿过。百里灯终于难以忍受,痛呼出声,渐渐地,声嘶力竭。可是,即使如此狼狈不堪,痛苦至极,百里的脸上始终挂着兴奋的笑容。
那针连着线,线的另一头,被庄笑紧紧拽在手中。他失控地攻击百里灯。脖子不够,要砍了他的手,切断他的脚,将他碎尸万段,要他死无全尸!
百里灯瞬间被银线削掉了手和脚,雨雾中又夹杂了一片血雾,纷纷扬扬。
就在此时,雨声中,一阵乱中有序的脚步声从远处赶来。庄笑木然着脸,也不撑伞,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宫廊之上,已经齐刷刷站了十几个手持刀剑的侍卫。
带头的侍卫见此情景,大喝一声,冲上前来。
一滴雨,落在水洼里。滴答一声,激起层层涟漪,水波纹中,冲上前来的侍卫,突然被扭曲成了一张马贼的脸。
庄笑瞳孔骤然缩小,双目发红地盯着那侍卫。侍卫从远处而来,踩过地面,溅起雨水。庄笑突然从地上暴起,不顾一切地去捡起落在赵小岚身边的簪子。
握在手中,身边的雨声突然消失了,他望着自己的手,成了一双少年的手,抬头望去,只见他的父亲高高扬起长剑,面上不带一丝犹豫,将她的母亲一剑贯穿。
这一幕,是他少时最绝望地一刻,眼睁睁见珍重之人命赴黄泉,而自己却连声都不敢发出。
庄笑目眦欲裂,神情扭曲,死死地盯着这一幕。耳边,悉悉索索,传来了无数声音。
“时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你不会怪我的吧?”
“庄夫人,死后一定风光安葬你,也别怪庄兄,你就去吧。”
……
“坏了孽种,死有余辜。”
“不干不净,败坏名声。”
庄笑喘着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手中紧紧抓着簪子:“滚!滚!都该死!都去死!”
大雨中,他突然发难,鬼魅无形的银线毫不留情的将冲上前来的侍卫分割得七零八落,如此两人身首分离,血溅三尺之后,后面的人又惊又怕,踌躇不前,面面相觑。
明长宴终于赶到此处,他站在雨中,脚步猛然顿住。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血染的场景,而庄笑身前,正是赵小岚生气断绝的尸体。
他的大脑如遭雷击,怒不可遏,心中如同被刀片锐利翻搅,摇摇欲坠,几欲不稳。
庄笑身长如玉,茕茕独立,目光死寂地看着明长宴。
半晌,一滴血不知何时溅在他脸上的血珠,从他的眼下滑落,滴在手上。庄笑好似突然清醒,形如槁木开口。
“是你?”
他茫然地看向周围,方才的父亲母亲,冷眼旁观的友人,全都消失不见。
庄笑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木然道:“我不会杀你。滚吧。”
电光石火之间,数根黑针已然从袖口中飞窜而出,直取庄笑性命。庄笑侧身躲过这一击,眼神阴鸷的看着明长宴。二人对视无需片刻多言,庄笑不杀明长宴,明长宴却要置他于死地。他下了狠手,招招之间不留任何余地。
明长宴咬着牙齿,眼眶微微发红,动作间,身体无法克制的轻轻颤抖。他一掌即出,正中庄笑的心口,后者吐出一口鲜血,脚下却没有半分后退。侍卫握刀包围二人,动静之大,终于引起了宫中巡逻侍卫的注意,同时,怀瑜疾步而来。
他站定脚步,抿着唇,一旁侍卫道:“小国相!”
怀瑜道:“弓给我。”
他接过侍卫地上来的长弓,取箭挽弓,箭在弦上,一发而出,重重穿过庄笑身体。庄笑遭此一击,接连败退,猛地跪在地上。片刻之后,他终于在暴雨浇灌之下,心力憔悴,求生无望,支撑不住身体,摔在赵小岚身旁。
庄笑目光所及之处,枫叶开得如火如荼,被暴雨一打,洋洋洒洒的从半空中落下。其中一片,落在赵小岚的脸上。
他终于阖上眼。
苍茫雨幕之下,一枚带血的银簪,一串再无声响的铃铛,横在他二人之间。
第75章 照花拂影(二十四)
五年前, 临安府,小河山。山上有一座空荡荡的寺庙,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瞎和尚日日敲钟之外, 无人造访。
这一天,一名少年从寺庙中出来。他同寺庙的熟悉的瞎和尚打过招呼后, 便往山下走去, 腰间挂着和尚送的铃铛,走起路时叮当作响, 据说,这铃铛是瞎和尚曾经在大寒寺得来的宝物。
此人,从相貌上来看, 是长得极为俊俏的, 眼尾还有一颗痣。他手中无所事事的把玩着扇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将他抛在半空中, 又接住它。
冷不丁,在第他数到第三十五次将扇子接住时,一把飞快的暗器,将扇子打落。
少年挑了挑眉, 只见身前突然围了七八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抓住他!等等,不对,好像不是刚刚那个臭小子!”
少年阴晴不定地看着几人,突然笑出声来。
大汉骂道:“你他娘的笑什么!”
少年捡起地上的扇子, 笑得愈发礼貌。
他自与人说话, 总是喜欢挂上一张笑脸, 扮演一个好人。久而久之,竟叫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是有人在的地方,少年总是作出一副翩翩君子,温柔万千,道貌岸然的模样。
“想管我?。”
大汉见他笑眯眯的,但是笑得实在太让人不爽了,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且越看他笑,越想揍他。
他啐了一口:“妈的!好恶心,这个也给我抓起来打,老子平生最恨娘娘腔!”
几名大汉轮番上阵,少年神情不变,依旧面带微笑。
按道理说,他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对体格相差如此大的几人,理应是被按在地上摩擦。别说是几个大汉一起打他,就算是一个大汉出手揍他,他都招架不住。
谁知,众人一拥而上,没见着少年出手,却见几名大汉纷纷惨叫倒地。
少年踢开了挡在山路中间的大汉,刚往前走了两步,却不料,异变陡生。
草丛中,突然窜出来一个团子,势如疾风,快如闪电。少年微微惊讶,竟然来不及躲闪,一个没留神,那团子就死死黏在自己大腿上了。
准确来说,不是黏,而是抱。
团子年岁不大,少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按照身量来推算,估计只有十四五岁。
少年动了动脚,抱得死紧,一步都迈不开。
下一秒,团子突然仰起头,双眼闪闪发光,紧紧盯着少年,缓缓长大嘴巴:“大侠!!!”
少年:……
团子激动之情言语表面,抱着他的大腿喊道:“大侠!!!你好厉害!!!”
少年下意识地露出一股杀意,后来又条件反射一般,将那抹冷冰冰的笑挂在脸上:“这位小友,你的行为举止令我很费解。”
团子连忙松开手,猛地站起来,十分滑稽的作了一个揖。少年发现,团子衣裳华贵精致,细皮嫩肉,俨然不是山野小娃。他的腰间,挂着一把不伦不类的木刀,随着团子鞠躬,刀也跟着晃了晃。
“多谢大侠出手相救!在下赵岚,表字苏禾。敢问大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有无妻儿?田几何?地几亩?”
少年微微一顿,回答道:“我姓祝,名瑢。”
这位少年便是庄笑。祝瑢,是他平时所用的假名。
赵苏禾脸上神采飞扬:“原来是祝大侠!久仰久仰!佩服佩服!祝大侠好功夫!你刚才是怎么把那几个老东西全部打趴下的!”
庄笑没有说话。他心底是认为赵苏禾此人脑子有病,所以无视了他,兀自往前走。
寻常人若是被这么轻视,就算再笨也知道对方不乐意跟自己打交道了。只可惜赵苏禾非同寻常,庄笑越不理他,他越来劲。并且,十分自来熟。
“其实我今天是去参加天清的选拔的,谁知道半路遇上了这几个人。”说到此处,赵苏禾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了两眼。
二人已经走出百米开外,那几名大汉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赵苏禾心中疑惑,只想道:这几个老东西怎么看着人高马大,却这么弱不禁风,被随便打两下就晕过去了?早知如此,说不定我也能将他们打趴下!
他却不知,几个大汉不是昏迷,而是双眼怒瞪,死不瞑目,在一瞬间暴毙于原地。
赵苏禾道:“祝大侠,你使的是什么功夫!好生厉害,我都没看见你怎么出招,他们就倒下了!”
庄笑头一回遇见如此不知死活的小孩儿,像只蜜蜂似的围着他,嘴皮子一刻不停,烦得他脑袋发疼。
终于,他被磨得没办法,开口道:“针。用的针。”
哪知道,此话一出,仿佛打开了赵苏禾什么神秘的开关,对方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炽热。
“你也会用针!”
庄笑不语。
赵苏禾举高了手道:“我拜你为师吧!”
庄笑道:“你不是去参加了天清的选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