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到如今动荡年岁,仁厚爱民之君愈令人怀缅。天下人追念先帝,自然一并想起与先帝最为相像的秦王。
于是拥护秦王之言论沸反盈天,传到京城,萧承邺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御史台彻查此事,凡有忤逆之心者,不必上报,就地处斩。
“秦王近日如何?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他还坐得住么?”大殿之上,萧承邺问。
一大臣答:“秦王殿下在醴州,一向最是安守本分。”
“安守本分?”萧承邺冷笑,转头对何瑞道,“宣秦王进京。快到年尾了,叫他不必再忙了。”
何瑞颔首:“是。”
萧承邺不知道的时候,谢烬已悄悄到了醴州。
那日大败乌恩其,谢烬先回雁门关,清点整顿兵马,留下一万将士守关,自己带领玄羽军剩余全部五万人,包括三万骑兵和两万步兵,趁夜南下赶回中原。
出发前谢烬召集全军誓师,告知江悬被困皇宫一事。玄羽军上下震骇,惊诧之余无不愤怒。
“此次出兵,不为争权,不为谋利,只为救回少帅、报七年前四万玄鹰军之仇。”谢烬一人立于万军之前,高声道,“玄鹰军自组建那日起,外平蛮荒、内斩奸佞,效忠大梁与大梁百姓,绝不愚忠某一君主。现建昌帝昏庸无道,不辨忠奸,为一时猜忌葬送四万玄鹰将士性命,如今又滥杀百姓,惹得天怒人怨。玄羽军身为大梁之师,当此兴亡之际挺身而出,为社稷谋福祉,为百姓开太平。若有不相为谋者,今夜可自行留守雁门关,过了今夜,我与诸位同生共死,不救出少帅,誓不回师。”
众将士齐声:“誓不回师!”
——于是五万大军连夜南下,分三路行军,两日后于醴州会师。
到达醴州,萧长勖手下三万精兵一并交由谢烬调遣,加上辎重、辅兵及民夫,十五万大军整装待发,虎视眈眈朝向东都。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最后一阵东风。
至于黄河神龟、征讨檄文、民间种种流言……自都是林夙手笔。林先生神通广大,翻手之间便将天下搅得风云大变。各方言论愈演愈烈,京城那位果然坐不住了。
一纸诏令传到醴州。
——东风来了。
萧承邺这时召萧长勖回京,明眼人都看出他司马昭之心。萧长勖接到圣旨,还未表态,只见府中齐刷刷跪倒一片:“王爷不可!”
他的侍卫总领傅骁道:“皇帝对王爷已有猜忌,此时回京必然凶多吉少,请王爷三思!”
传旨太监闻言皱眉:“王爷要抗旨么?”
萧长勖垂眸,不说是或不是,傅骁又气又急,猛地起身制住太监,抽刀架在太监脖颈:“事已至此,王爷还犹豫什么!”
挟持宦官,此举已与谋反无异。众人大惊失色,唯有萧长勖面色平静,不咸不淡道:“傅骁,放肆。”
“属下不得不放肆!天下百姓已将王爷推至风口浪尖,就算王爷意不在此,如今也已骑虎难下。今日就当是属下逼迫王爷,属下愿当这个罪人!恳请王爷遵从天命,起兵东伐!”
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恳请王爷遵从天命,起兵东伐!”
传旨太监大惊失色:“反了,反了!秦王这是要造反!”
话音未落,只见血溅三尺,那太监瞪着眼睛,脑袋一歪,被傅骁抹了脖子。
这下,不反也得反了。
萧长勖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中圣旨,道:“今日之变,非我本意。只是如今天下动荡、民生凋敝,本王身为皇室血脉,当重振江山社稷,救黎民于水火。诸位可愿追随本王?”
众人高声:“吾愿追随吾主!万死不辞!”
萧长勖点点头,走出王府,只见无数百姓候于门外,将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见他出来,门外百姓齐齐下跪道:“请王爷起兵,推翻暴政,还天下太平!”
再往远,谢烬一身玄色铠甲高坐马上,身后是黑压压玄羽大军。
四目相遇,谢烬下马,百姓为他让开道路,他走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末将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至此,所有人终于明白,“玄天当立”的“玄”字,原是指玄羽军之玄色铠甲。
当晚,萧长勖与谢烬于醴州起兵,林夙作檄文昭告天下。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
与此同时,李策率兵与罗阳余部再次交战,歼灭豫州反军万余人,禁军折损六千,罗阳也于此一战中被禁军乱刀砍死。战后还未来得及休整,京城便传来消息,醴州造反,萧承邺急召李策回京。
醴州到京城五百余里,若沿途没有阻碍,全速行军,最快三日,玄羽军便可到皇城脚下。李策率军连夜赶路,终于在两日后赶回京城。
大殿内,萧承邺面色阴郁。
他本该勃然大怒,但真到了这一天,他看起来反而很平静。
江悬站在他面前。
事到如今,萧承邺终于不再隐瞒江悬身份,毕竟谢烬出师之名其一便是救回当年玄鹰军少帅江问雪。今日朝堂上有大臣按捺不住,直言询问萧承邺是否如外界传言、将江述行之子江问雪囚困于皇宫?萧承邺坦然承认,说江悬七年间一直在自己身边。
“尔等所谓惑乱后宫的妖孽,或许就是当年玄鹰军少帅呢?江家世代忠烈,不代表其后人也一样铮铮铁骨。”
萧承邺不紧不慢丢下一句话,满朝文武惊慌失色,他却像无事发生一样,摆摆手说“退朝”。
待众人退下,萧承邺叫何瑞将江悬接到承天殿。
上次站在这里,江悬还是位十几岁的少年,随江述行、江凛一起回京述职。那时龙椅上坐的是先帝,萧承邺还未封晋王,见到江述行要尊称一声“王叔”。
而现在,江悬一袭白衣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与龙椅上的萧承邺遥相对望。
“阿雪。”萧承邺面色和缓了些,像召唤一只小狗那样勾了下手,说,“过来。”
江悬微微抬眸,目光环视过大殿,问:“为何带我来这里?”
“心血来潮罢了。”
“心血来潮……”
江悬轻笑了声,慢慢走上前,踏过阶梯,来到萧承邺面前。
萧承邺站起身,牵住江悬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叹息一般道:“朕登基时你远在漠北,后来再见,便是幽鹿峡之后了。”
龙椅高高在上,站在此处俯视大殿,很难不生出飘然悬浮之感。
江悬却不感兴趣似的,目光波澜不惊:“我该感到遗憾么?”
萧承邺笑笑:“朕知道你不会。”他捧起江悬脸颊,拇指缓缓摩挲,“朕不过是想让你看一眼,王座之下是何模样。”
“看到了。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你说这里死气沉沉,那么生气在哪里,你的漠北么?”
江悬没有回答。
“朕好像从未问过你,你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前人有云瀚海阑干百丈冰,那般苦寒之地,难怪你性子如此冷烈。”
提起漠北,江悬眼眸微动:“你只闻瀚海阑干百丈冰,不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么?大梁之疆土,东西绵延万余里,任何一处风光,都好过这王座之下十丈土地。”
萧承邺愣了一下,笑了:“你说得对,可惜朕此生已选了王座,那万里风光,怕是无缘再见了。”
江悬看着萧承邺,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是秦王,还是谢烬?”
萧承邺眉心微蹙:“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
“……你如何得知?”
“猜到的。光是豫州造反,不至于你如此。”
“那你又如何猜到是这二人?”
“谢烬手里有至少七万精兵,秦王口碑载道、广受百姓爱戴,除开这二人,我想不到还有谁值得你忌惮。”
“倘若朕说,是他二人联手呢?”
这次江悬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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