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瞳仁荡起微澜,池洌的自控能力极为惊人,当他下意识地瞥向萧和风时,在阳光下璀璨如蜜珠的棕瞳中已经只余寻常的讶异与疑惑。
萧和风含着和煦的笑意,转身离去。
险些掏出暗器与短匕的谢无暇按住自己发颤的手,与宏运对视一眼,强压下心头的骇然,继续推动运载棺木的板车。
池洌心不在焉地继续抛撒往生纸,琢磨着萧和风那句话的深意。
萧和风……是否察觉了什么?
这个问题与众多芜杂的烦恼缠在一处,搅得颅侧隐隐作痛。
即便池洌在这个朝代见识了各种尔虞我诈,甚至被迫卷入朝堂漩涡,不得不将谋划当做利器,他也依旧保留着曾经的偏好,对这些明争暗斗深感厌烦。
厌烦至极致,就是深深的疲倦。
无人可诉。
池洌将手揣入袖中,摩挲着绑在窄袖内侧的短剑。
曾几何时,他也并非孤身一人。他也曾拥有可以栖息的屏障。
在他放空思绪的时候,眼前似乎总能浮现那道熟悉的人影——墨发如瀑,广袖低垂,站在桃林之中,如同云山上的雪松,在鸦青色大氅的包围中显得沉静而湛洁。
他会朝着池洌伸出手,目光眷怀而温软。
可只要池洌一将那个名字含在口中,那道人影就会骤然敛去所有温情,变得冷漠、怠慢,狭长的眼尾只余下漫无边际的无谓与漠视。
那不再是他能抓住的天光,而是寒霜上看不见的冷,冰面上不存在的倒影。
他再也无法触及的美梦。
……
萧和风略过一干殷勤的城卫兵,走到杨树旁的一架马车前,掀帘而入。
马车内坐着一名百无聊赖的贵女,见他进来,恹恹地招呼:“阿兄,事情解决了吗?”
萧和风轻轻颔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姑且算是。”
萧飞燕早已对他这套腔调见怪不怪,把玩着手中的金玉茶盏,小声嘀咕:“又忙活了这么久……既然觉得他们有嫌疑,先把人扣下,送毕司院就是,为什么还要当场放他们出城?”
“没有必要。”萧和风吹着盏中的茶叶,轻啜一口,“国君没清理干净的证据早就被大齐摄政王的人带走了,就算扣下方才那伙子人,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物件。”
“那兄长岂不是白忙活一遭?”
“白忙活?怎么会。”萧和风摇头轻笑,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中的暗茫,“我这可是救了南城门的所有城卫。”
他太了解国君这个人了。大勒国君移喇波,跟大齐的小皇帝可谓是半斤八两。两人皆是又狠又孬。一旦移喇波发现事态不可逆转,所有谋害瑄王的铁证都被送去大齐,势必会大发雷霆,迁怒所有出现出城记录的城守。
别的城门他管不了,也伸不了手,南城门这边可是有很多南府安排的人,他自然得用心地捞一捞。
“倒是有些意外……那漂亮的瞳色,其间少有的明亮与澄澈,过去我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大齐的瑄王,人如其名,泉寒池洌,倚楼极目,俯水清波。
可惜了,他还没有与池洌把酒相交。
实在可惜。
……
文德殿外,君溯疾步而行。
一阵寒风倏忽而至,他不由偏首,拾拳压唇,克制地咳了几声。
副将摇光担忧地凝视他的背影,一声“将军”尚未喊出,就见君溯伸来另一只手,淡然嘱咐。
“药。”
摇光神色骤变。
“将军,这药虽然能暂时压制虚弱之态,却是再凶狠不过的虎狼之药。您先前为了赶路已经服用了三颗,再用下去,恐怕……”
只有他们这些深受信任的亲信知道这个秘密——摄政王早已身中剧毒,若拿不到解药,最多只能活过一年。
如今他又因为宫廷之变,枉顾自身安危,多次服下胡太医给的虎狼之药,强行透支早已濒临极限的身体……再这么继续下去,怕是会应谶胡太医所言——最后很有可能连三个月都难以维持。
对于摇光的劝诫,君溯未置一言。他的目光平静而清冷,却让摇光看到其中不容拒绝的坚持。
摇光不禁咬牙:“将军,若是让瑄王殿下知道你这样做——”
话语行至半路,摇光便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忧惧地望向君溯,但见君溯的神色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失去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譬如一直在强撑的精气神——飞速地从当中逸散。
摇光从未见过君溯如此茫然伶俜的样子,他颀长英武的身影站在宫殿前方,身后是白如雪的长宫玉阶,仿佛真如茫茫大雪一般,将他整个人埋葬。
许久,君溯才眨了下眼,重新恢复冷静自持的容态:“走吧。”
他避开那个名字,如同谨慎地避开扎在心口的利剑,一步一步走下阶台。
汹涌刺骨的风中,仿佛传来并不存在的低语。
“再等等,倚清……”
第5章 斩衰
成功离开封单城,危机就已解除了一大半。
大勒其他城池的守卫程度显然不会比国都封单更严。因为心中始终无法安定,池洌一路疾赶,未做多少停歇。他选择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几经周折,一路挪移,顺利离开大勒边境。
除了在边境要塞略有阻滞,其他城池对他而言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不存在任何难度。
在赶路的间隙,池洌还顺便从各城的线人手中拿到各类情报。
由于时间与地域的局限,他手上拿到的情报不够实时准确,但在如今这个特殊的关头,这类滞后的讯息仍然至关重要,能让他捕捉各方势力的动向,好为他接下来的谋算做准备。
池洌先是查看封单城的局势。作为大勒的国都,里面不仅住着大勒的国君,还聚集着敕勒族将近半数的豪门大族。
自从大勒国君发动昏招,又因为扫尾没做干净,导致最关键的物证被盗,他近日的脾气越发暴躁。他的一言一行皆透着激进与独断,麾下琉焰卫的胡搅妄为更是引来众多贵族的不满。
即便池洌将计就计,借着这次的事件炸死脱身,可他并不是一个会闷声吃亏的人。
他早在大勒皇城内留下一份“礼物”。想来最迟不过两天时间,那份礼物就会落到北院大王的手上,协助北大王替大勒国君送上一份新年贺礼。
给大勒国君挖坑只是其中之一,池洌深知大勒早已有劫掠之心,对大齐的边境蠢蠢欲动。此番搅乱大勒内部,不仅是为了报那谋命之仇,更是为了阻拦大勒的脚步,让他们暂时腾不出手骚扰函关,为大齐边城多支应一些备战的时间。
除了敌国的军情,池洌最为关注的,就是长安的动向,以及摄政王君溯的消息。
关于摄政王吐血的消息确实是池熔放出来的,其险恶用意自不必多说,既是对池洌是否真的丧命的试探,也是为了打击摄政王声势而使出的拙劣伎俩。
而摄政王的应对一如既往的迅捷,他先是率军压境,安稳边境的军心,既巧妙地破除池熔放出的谣言,又给日益躁动大勒国施加压力。
池洌对摄政王的能力十分有信心,在池熔已经暴露险恶用心的当下,以他那点三脚猫的手段,决计不会是摄政王的对手。
池洌唯一担心的,是传闻中那个未知真假的“病情”。
以摄政王的行动力来看,他的身体应当无碍。何况……摄政王那样厌恶他,又怎么会因为他的死讯而“心碎胆裂”,因为气急攻心而吐血?
这一切,不过是池熔为了一己私欲,恶意放出的谣言罢了。
想到被收放在自家密格内,那块边缘破损了一小块的水纹玉佩,他的舌尖不由漫上一分干燥的刺痛。
在成为辅政王侯之前,他与君溯也曾是关系良好的总角之友。可自从他的身世揭露,被得知是宪宗之子,君溯就对他疾之若仇,再不复曾经的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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