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还是救了秦柳容,拿另一名女囚灌下哑药移花接木,好不容易把这姑娘从牢里救了出来,途中他遭遇了顾铮,本以为自己就要被拿下,结果顾铮活像没看到他,转身走了,顺便支开了守卫。
阮慎看到顾铮额头上被茶杯砸出来的伤口,想起那人一身的落寞,知道秦鹤白必死无疑了。
他连夜亲自把秦柳容送出天京,临别时道:“秦鹤白是我害的,你们一家是被我拖下水的,你想报仇我随时等着,在那之前别死了。”
秦柳容曾经的花容月貌已经毁了,天牢里的狱卒见色起心,这姑娘被锁链擒住手脚逃脱不得,当阮慎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用尖锐的石头把脸划得目不忍睹,鲜血淋漓,不见美貌,也不见活气。
阮慎把她带出来这一路,她不言不动,直到了现在才露出些人气来,眼里嚼着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抬手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慎摸着火辣辣的脸,心里反而松了松,转身就赶回去。
结果没几天,秦柳容被替换逃生之事就暴露了,先帝震怒,阮慎做好了去跟秦鹤白搭伴的准备,结果倒霉的人却是顾铮。
顾铮替他顶了罪,哪怕被打成秦党也不辩白,再有阮清行刻意掩盖事实,等到阮慎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被从中摘得一干二净。
先帝不喜掠影卫、不满顾铮的事情,阮清行早已告知阮慎,他也为了避嫌很少来往,只是心里向来为顾铮可惜。
阮慎质问阮清行,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阮清行拿别人为他脱罪抵命。
阮清行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对秦鹤白来说,家与国相比是如此;于我而言,你与顾铮亦如是。”
他狂奔赶到刑场,可惜已经晚了,那个沉稳可靠、外冷内热的掠影统领已经变成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见到的只有一滩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血。
他看着地上那件血衣,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曾许一诺不悔,纵轻生死无改。”
阮慎大病了一场,也错过了很多事情,比如秦鹤白得知顾铮之死后终于认罪,比如有江湖义士与将领意图劫狱……
但是等到他大病初愈,还是没人救得了秦鹤白,而行刑期迫在眉睫,他成了监斩官。
阮清行准许他去找秦鹤白告别,他站在牢门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秦鹤白先开口了:“阿慎,是你明天监斩?”
“……嗯。”
“不能换人?”
阮慎道:“你以为圣旨是什么?不能!”
“麻烦了,你那么爱哭……”秦鹤白叹了口气,“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
“明天行刑的时候闭上眼,别看,别哭。”秦鹤白对他笑了笑,“你一哭,我走得就不安心了。”
“……”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跪倒在地,手抓着铁栅栏,泪如雨下:“云飞兄……”
秦鹤白的手从空隙里伸出来,摸着他的头,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
第二天,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午时三刻,秦家满门跪于荆台,他亲手扔下令箭,刽子手喷酒于刃,手起刀落。
刀抬起时秦鹤白看了他一眼,阮慎如他所愿闭上了眼睛,直到周围发出哭嚎,才慢慢睁开。
人头滚落在地,雨水冲淡鲜血,尸身倒落台阶。
他没能第一眼找到那颗人头是秦鹤白,因为雨水和眼泪模糊了眼睛。
七天后,阮慎接到了周溪密信,他已经将惊寒关染病的患者和可能沾上疫病的军士都点了出来,共计三千人,即将回京。
周溪自然不会真的把瘟疫沿路带回,他给了这封信,就是要为这场瘟疫做一个残忍而完满的了结。
名单上的第一个,就是周溪的名字。
走蛟计成,三千人连同他们所染的疫病都被一同淹没,最后由一把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看着周溪入山前回复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将军之事我已明了,你没有错,要好好的。”
他攥紧这张字条,独坐到天明。
三年不见的亲兄弟,就以这张简简单单的字条,做了一世血浓于水的结局。
阮慎在朝堂上的地位越来越重,他有条不紊地接手阮清行交托的势力,慢慢把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终于到了无懈可击。
又过了三个月,阮清行终于撑不住了,他临终时把阮慎叫到榻前,气如游丝:“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这个老人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亲手毁了自己珍视的所有,可是一如当年的秦鹤白,他心里有多么恨他,也有多么敬他。
阮慎不开口,只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天下有的事情,舍我其谁?”阮清行低低地笑了声,剧烈咳嗽起来,“阿慎……你加冠之时,我没有给你取字,现在补上吧……就取‘非誉’,如何?”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注)。
阮慎点头之后,手里一松,一代南儒含笑而逝,他看着榻上老人苍白的发和布满风霜的脸,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他成了阮非誉,辅佐新皇,推行新法,权倾朝野,阴谋算计。
他也成了南儒,执掌书院,号令文士,著书立说,翻云覆雨。
阮慎用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方式实践自己的诺言,也斩断自己的退路,不以物喜,不为己悲。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满头青丝被霜雪覆盖,意气风发被世事磋磨,终于到了他成为明日黄花的那天。
离开天京的时候,他特意去了趟乱葬岗。
当年秦家满门抄斩无人敛骨,被废弃于荒草萋萋的乱葬岗,那时候的阮慎趁夜来此,顶着风雨把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拼凑整齐,挖开泥土放了进去。
他也因此见到秦鹤白最后一面,那人脸上的皮肉都开始腐烂,可阮慎还是认出了他,仔细将其葬在了一棵大树下。
这一天白雪纷飞,阮非誉拢着鹤氅走到这棵树下,一代北侠死后不见墓碑,只有个小小的坟包。
他焚化了纸钱,又倾了一壶酒,道:“云飞兄,我要走了。”
霜雪落满头,阮慎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在这寒天里站了会儿就觉得累,可他还不想走。
这一走,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手里是三十一封信,哪怕是秦鹤白死后他也没改掉给他写信的习惯,这次本打算带到坟前给秦鹤白烧过去,终究还是没有。阮慎犹豫了一会儿,就拆开信对着坟包念了一遍,念得口干舌燥才停下,而此时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不见暖意,地上的雪也没融化。
“这些年来,我挺累的,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肯手下留情,我觉得吧……是人都会有私心,当年的你和师父如此,那时的我也如此,最后都输了。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人,唯有无情无私无牵无挂,才能心无旁碍不负天下。”
手指摩挲着书信,阮慎道:“云飞兄,你倘若还没去投胎,就……再等等我吧。”
他在这里站到天光已暗,才把最后一壶残酒放在地上,转身离开,再不回首。
君埋黄泉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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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庄子《逍遥游》
注2:出自白居易《梦微之》
第68章 逼供
秦兰裳看完三十七封信后,人已经站不住了。
叶浮生一把搀住了她,小姑娘反手抓着叶浮生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要把指甲嵌进血肉里,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有那么多话想说,可惜一字也难出口。
叶浮生被她抓得有些疼,却也没挣开,眉头一蹙即松,反而帮她扶正了身体,倒是楚惜微看得分明,一手拂开秦兰裳,道:“你要的交待已经得到了,还有何不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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