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石心头的火苗又跳起来,他好像忘了前些日子和燕逍在山前的争执,忘了这些天的冷战,只想扑下去,用肩膀和额头蹭蹭他,让他把自己带回去,放在软乎乎的床褥里,然后和他依偎在一块儿。
然而燕逍真正走到车前时,他又后怕了,像只前爪被茶水烫到的猫一般,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圈,然后蹦着脚尖一个腾身,越过燕逍径直逃往山门后面去了。
那边燕逍却没有追过去。
他定定地站在车前,双目冷凝,斜眉紧蹙地看着御座上的秦灵彻,秦灵彻冲他一举茶杯,悠然道:“赤城有什么话要讲?不如上来,坐下慢慢谈。”
燕逍头也懒得摇,只沉声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秦灵彻笑道:“我与秋石,虽是君臣,亦是好友,茶余饭后浅谈两句,没什么要叫你牵肠挂肚的。”
燕逍盯着他,抱起手臂:“你不该再让他做那些事。你知道他已经做不来了。”
秦灵彻笑意略淡,他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掩了半张脸上的神情:“此话怎讲?”
“你知道我的意思,”燕逍不耐道,“你叫他去做的那些脏活,叫他难受。”
“嗯?”秦灵彻眼角一抬,问诊似庄重道,“怎么个难受法?”
“凡间之事,天界之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的眼睛。”燕逍答非所问,“你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便愿让你把他当做一把刀来使,甘愿为你变钝,一报还一报,至此便了了。——你又如何能、你又如何敢叫他为你折断?”
“赤城在修罗道呆的太久了。”秦灵彻摇了摇头,仿佛没有觉察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威慑,仍是不紧不慢地道,“你在修罗道中试炼众鬼,不是叫他们得道,便是使他们陨灭,他们生死,全凭你的一念喜好。”
燕赤城抿唇不言,山风拂过,他雪墨交织的长衫飒飒鼓动。
“只是如今,你离开了孽道,谢秋石离开了山崖,你们有了情情念念,有了是是非非,世间一切,又怎可能只凭喜好了断?”秦灵彻微笑,“你气势汹汹来找我,不过就是怕他继续为我征战,染了孽煞,如那血海尸山里的众鬼一般殒身,可是如此?”
燕赤城哑声道:“你知道便好。”
“难道我叫谢秋石停下,孽煞便不会找上他了?”秦灵彻叹道,“赤城啊赤城,此地不是修罗道,不会因你的喜好而颠倒乾坤。你喜欢的,世道偏要夺走,你害怕的,世道却非要降祸呢。”
“分明是你亲口下令做的事,竟敢口口声声‘世道’,”燕赤城眸中盛怒,他一抬眉,银光闪过,天地怒响,一柄长枪凭空出现,白缨雪花般拂过,枪尖正对着秦灵彻的咽喉,“我此时此刻若杀了你,这世道又该如何?”
“不愧出身孽道,如此妄为纵意。”秦灵彻却面色不改,只哂道,“你为谢秋石杀了我,只会加重他身上的因缘,有朝一日化为他肩上的重孽,叫他与我作伴黄泉。”
燕赤城目光极冷,手上却极稳,那枪停在秦灵彻喉间,擦着皮,一点也不见血,但也一分不曾移开。
“谢秋石是块天生地长的石头。”秦灵彻端坐得纹丝不动,“他早年间便有了灵识,爱美爱娇,好奇好胜,索求无度,贪得无厌,既想坐拥世间一切被人誉为‘美好’的东西,又想被人喜欢,被人捧在怀中,贴着心口佩戴。”
他随手拨开颈前枪尖,徐徐道来:“纵使再活灵活现,他也只是块石头,他如雷劈雨销、风吹日晒般经过人间、摧毁生灵,又如雷、雨、风、日般,自然离去,无所忧虑——不知善恶对错,自不畏孽煞罪咎。”
燕赤城握着枪柄的手微微发白。
“我对他的知遇之恩,不过是在他像个得不到爱的小孩一样在街头嚎哭时,把他带回紫微宫,我告诉他,在这里,”天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会永远给他留一个位置。这是旁人终其一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只会给他一个人。”
“你欺骗他。”燕赤城道。
“非也。”秦灵彻笑道,“我这边,确实永远为他留了一个位置。若他终为孽煞所败,我会为他入一次轮回,以恕心债。燕赤城,我并不是贪婪小气之人,真正贪的是你。”
“嘶啦”一声轻响,白缨枪撕破天帝的衣领,在他颈间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我教谢秋石怎样杀人取乐,怎样背弃朋友、践踏群仙。我教他向这世间不断索求,因为一个人索求的越多,便越不在乎旁人的性命,越不会为自己的作为而愧疚。”秦灵彻恍然未觉般轻飘飘地抬起眼,“可你又教了他什么?你不仅叫他打开一颗心,还想要他把一阵颗心全部给你。你让一块石头懂得付出,便等于叫它变成一个披枷带锁的人。”
他话音落下之时,燕赤城的眼底已燃起一阵黑色的火。
厢内陷入落针可闻的静默。
秦灵彻敲着桌面,好整以暇地看着燕赤城晦涩不明的面容,继而下一瞬,周遭忽地响起一声巨响!
“你懂什么?”燕赤城倾身冲进厢中,振袖一挥,长枪“哐”一声钉在秦灵彻手畔的木几上,将它击个粉碎,“他若只知索求,又怎会不厌其烦为你做事,只为你心中一隅?他若以践踏他人为乐,又怎会宁肯闭门长眠雪中,数月不醒?他不在乎旁人的性命,又何尝真正在乎过他自己?”
秦灵彻余裕的笑终于消散了,就在此时,第二枪钉在他头顶的发冠上,燕逍俯视着他,漆黑的眼底幽火已然熄灭,变成漫天扬散的烟尘。
只听他一字一句、近乎蛮横无理地道:“我要谢秋石的一切,无论他是人是石头,还是是刀是剑是棋子。我要他停止成为你认为的任何东西,我要他只是谢秋石,要他作为谢秋石的全部!”
第117章
两人间一翻霹雳雷霆,该纹丝不动的依旧纹丝不动,该剑拔弩张的依旧剑拔弩张。
天帝神色淡漠,眉宇仍然舒展,面上却只余冷色。
燕逍双眉紧锁,长枪指地,袍袖一挥,四散的碎片木屑消失于无形。
谢秋石拉开轿帘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你们怎么衣衫不整地贴在一块?”谢仙君拧了拧鼻尖,“秦灵彻,你怎么还不走?要来我山头蹭仙宴吃啊?”
秦灵彻一挑眉,脸上复又带上了戏谑之色:“不闹别扭了?”
他襟前仍是一片破损,玉石宝珠散了一地,暗银色的丝线滴水似的垂下来,他恍若未觉,既不遮掩,也不修复。
燕逍点了点指尖,长枪便不见了,谢秋石转头看向他,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头发,不太自在地轻声道:“我看到螃蟹了。”
燕逍道:“嗯。”
“白津洞天的,是不是?”谢秋石声音软软的,“他们都不给我找,说辟谷的仙人不吃鬼道泥巴里乱钻的螃蟹。”
燕逍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你帮我找来的吧?”谢秋石脸皮涨红,嘴巴又动了两下,最后还是合上了。
燕逍自然知道他这是要和解,又拉不下脸开口的意思,只伸出一只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回云台殿去,让人给你端上来。”
谢秋石登时眉开眼笑,一下子蹦下轿,把燕逍也拉了下去,又冲车里嚷:“秦灵彻,你来不来?——可千万别说来,我只是客气客气,没真想你来分一杯羹。”
秦灵彻却淡笑一声撩袍下轿,仿佛适才的刀光剑影都不曾发生过,他毫不客气地道:“恭敬不如从命。”
谢秋石眼睛一撇做了个鬼脸,余光却见到帝君陛下一身衣服不知何时早已恢复如初了。
三人拉拉扯扯上了云台,里头的仙童仙仆早已得信摆了一席,见到帝君陛下时纷纷躬身行礼,对上谢燕二人又开始前倨后恭。
帝君侃道:“送小辈来瀛台山做童仆历练的,都是有些脾气的。”
谢秋石就当没看到,倒是燕逍,冷冰冰附和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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