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难为(181)
“陛下棋力过人,臣所不能及也。”
明湛笑道,“朕那日与母亲说起善仁堂的事儿,这一说,倒闹了笑话儿。你说这善仁堂的名儿,朕随口一取,倒重了堂伯的封号。”
善仁侯笑道,“可不是么,不过,善仁堂原就是为了行医济世,既是重了,也是臣的荣光。”
明湛摆摆手,“这不好。朕想着,如今朕登基,还未赏过堂伯,不如就给堂伯换一换这爵号,堂伯看如何呢?”
“陛下所说,必是好的。”
明湛指了指棋盘,笑道,“朕与谁下棋都不若与堂伯下棋这样痛快。至于堂伯的爵号……”笑一笑,卖个官司,“朕已经拟好旨了,堂伯回去就可知。”
善仁侯也只得咽下嘴里的好奇,继续奉承明湛的臭棋。
明湛与善仁侯的棋只下到一半儿,帝都府尹田晚华就递牌子求见。
善仁侯便出了宫。
田晚华接了一桩棘手的官司,赵家赵榜眼赵青怡将皇家报刊的一支笔举人沈拙言告上了帝都府衙门,理由便是:沈拙言不按事实考证,以笔污人,至此逼出了人命。
田晚华来跟皇上讨主意,明湛直接道,“若什么事都要朕来管,还要你这帝都府尹做什么?”
田晚华挨了一脑门儿的官司,回去了。
明湛完全没觉着沈拙言有错,这事,如今赵如松死了,赵家在舆论中开始占领上峰。但是,纪氏的人命就没人追究了吗?
若赵如松是被逼死,那么,真该去问一问赵家,纪氏是如何死的?
青春少女,难道无缘无故的就要去别人家大门上寻死不成!
真是报应!
国人讲究,杀人不过头点头。
难道,一个人死了,这人所犯罪过就全然可恕了吗?这个人就能完全的变成一个天大的好人了吗?真是笑话!
若是赵如松心无心愧意,缘何会自尽?
此时,赵家也陆续有人登门临哀。
不同于明湛对于赵家毫不同情的意态,赵如松之死,忽然之间全天下的人似乎都对赵家的事释然了。他们甚至觉得,沈拙言用笔刻薄太过,以至逼出人命,甚至有人在朝中要求严惩沈拙言之罪。
陆家这一场丧事,也终于办的浩浩荡荡。
赵青怡执意要告,钱永道苦口相劝,“你也算在万里书院念过几年书,青怡啊,听我一句,息事宁人吧。”
“先生不知家父多么冤枉。”赵青怡泪眼模糊,眼眶憋的通红,“皇上尚未治赵家之罪,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举人借着笔端搬弄是非!我就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公理了!”
钱永道为了要劝赵青怡,这屋儿里也没留别人。见学生执拗若此,钱永道端起半盏残茶,长长的一声叹息,只是一句话,“青怡,你也不小了。皇家报刊是什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钱永道此话似乎是压垮赵青怡意志力的最后一根稻草,赵青怡的喉间发出一声挤压过的痛苦无比的呻吟,他甚至不能承担如此巨大的伤痛,单薄的身体如一株被伤痛压弯的青竹。赵青怡深深的弯了下去,乌黑的发瀑布般扑散而开,流散在雪白的脸颊旁,喉间一甜,忽地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青怡,你这是怎么了?”钱永道的脸上带着一抹深切的哀伤,急急的起身去扶赵青怡,赵青怡脸上露出一抹潮红,闭着眼睛,摇一摇头,“我没事,先生,一时血不归心。”
钱永道深刻如同沟壑的皱纹里溢满悲伤,眼眶一红,拥住赵青怡的肩,泪落如雨。
师生二人,抱头痛哭。
赵家与沈拙言之案件,尚未开审,赵青怡就又去帝都府,撤了案子,悄无声息的带着母亲一并送父陵回祖籍安葬。
沈拙言亦奉旨进宫。
明湛道,“你以前并不是这样激烈的人,拙言。”当然,明湛对赵家完全没有半点儿好感,不然也不会将仁宗皇帝题的匾额要回来。
仁宗皇帝是明湛的祖父,明湛认为自己要回自己家的东西,完全合乎情理。
但是,明湛了解沈拙言,沈拙言的个性其实相对来说比较柔软,不然也不能对吴婉这样强势的女人动心。人对于自己缺乏的东西往往十分向往,譬如,明小胖美貌不足,他就得找个天下顶尖儿美貌的家伙来提高自己的平均分。
沈拙言的个性与林永裳完全不同,会因为喝酒而误考春闱的家伙,能顺着本能相中吴婉这种精明强干的女人,的确有些道理。
这也导致沈拙言在笔锋并不特别的尖锐,而且,依沈拙言的个性,不太可能会写出“欺世盗名,焉何不死”这样的话来。
明湛对此颇是不解。
沈拙言低着头,还不肯说,一径道,“臣只是想为纪姑娘讨回公道而已。再者,赵家如此行事,本就是沽名钓誉。若还容他在外逍遥自在,天理何在?”
“莫非你是因为吴婉的遭遇,格外痛恨这些没担当的男人?”
沈拙言摇头,“与吴姑娘无关,臣是闽人,对赵家的了解自然比一般人更加清楚。陛下,别看有些书香门第,实际上藏污纳垢,无所不为。如今明面儿上牺牲了一个纪姑娘,方有人要诛赵氏之罪恶。实际上,因为纪姑娘出身纪氏,那也是闽地名门,方能为人所知,引得众人关注此案。其实,究竟有多少比纪姑娘更加悲惨的事情,或者一辈子不得为人知,就这样无凭无证的湮没于尘埃里。”
“臣以为,她们的性命,也是性命。”沈拙言眼中流光闪过,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良久,咬一咬下唇,沈拙言方轻声道,“赵家虽然撤了官司,不过定不能就此善罢干休,与其让别人对陛下胡说八道,不如臣自己与陛下交待清楚。”
“臣与赵家,实有血海深仇。”沈拙言此话一出,吓了明湛一跳。
明湛摸了摸腕间的玉串儿,就听沈拙言道,“家母原是闽地绣娘,因为一手精美的刺绣,在赵家的绣坊做工来养活家口。后来,因家母绣技出众,赵家强要买家母的绣技。可是当家母将绣技交出后,赵家尤不死心,怕家母再将绣技转卖他人,竟然强纳家母入府为妾。不过旬月,家母便在赵家过逝了。”
“陛下,家母之事,冤是不冤?”沈拙言跪在地上,仰视的眼中落下一行泪来。
冤是不冤?
在赵青怡的眼里,他的父亲再冤不过。
可是,在沈拙言的眼里,赵家的报应已是太迟。
富贵来的从来不易,虽然明湛在想像之中也能知道赵家并不是什么仁德善美之家,否则定不会出了纪氏这么一档子事儿。
但是想像之中是一回事,真正的听人这样当面悲诉是另外一回事。
明湛不得不思量,荣华富贵之下,需要多少肮脏与鲜血来维持。
一个赵家为了家族富贵的延续尚且能做出这么些不择手段之事,那么,皇家呢?皇家人为了自己的统治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与血泪。
有一句话叫做,天子一怒,血流飘杵。
而这,又该是是何等的罪孽!
明湛忽然悟了,他想起来,历史中每次伴随着一个朝代的终结,往往也是一个家族彻底覆灭的时候。
或许,这也是报应!
看向沈拙言,明湛轻叹,“这件事,你并没有做错。于情,于理,都无错处。拙言,你起身吧。”
沈拙言自己用袖子揩泪,站了起来。明湛心里颇觉不是滋味儿,问沈拙言,“你母亲的坟有没有迁出来?”不会还在赵家放着吧,若是给赵家人查到沈拙言的出身,岂不是要把沈拙言亲娘给挖坟掘墓,外加鞭尸泄恨了!
沈拙言点了点头,带着一丝鼻音道,“谢陛下关怀,臣已经与舅舅把家母的遗骨另行安置了,一般人找不到的。”
“唉,真难为你跟林永裳了,尤其你舅舅,这么大的官儿,还能忍住没报复赵家。”明湛觉着,若是换了自己,早一刀捅死姓赵的了。
沈拙言没好意思顺着帝王的意思夸他舅舅几句,其实如果明湛找一找林永裳做御史时的履历就该知道,经林永裳之手参掉的官员中,有十数位都是姓赵的,这些人不是出身浙闽赵家,就是与浙闽赵家有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