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门前(3)
许翠娥一副很关切的模样,手伸到一半,忽然诶哟一声,又收回去了:“我都忘了,小玉这边也没个专门伺候的人。”
她笑的假:“我们这也是屋子里有人收拾着,凌凌乱乱看着烦,想着你这清净,过来找你聊天来了。”
几个人就坐在娄怀玉没人收拾的凌凌乱乱的房屋中央。
她们穿着上等的保暖衣料,带着所谓上海太太的时装头饰,笑语嫣嫣地仿佛这真是是个繁华大院,而自己凭着一些姿色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也要开始上等太太争风吃醋的生活才有趣。
娄怀玉有时候觉得像许翠娥这样真把日本人做丈夫的心理有些不自量力的滑稽。
他便很不明显地笑了下,终于回道:“那到时候还要借姐姐屋子里的人给我收拾收拾。”
许翠娥仿佛有些不认识娄怀玉一般瞥了他一眼。
娄怀玉乖乖站着,恬静地朝她笑,主动问:“这位新妹妹又是?”
许翠娥就跟刚想起她一样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从娄怀玉对许翠娥的了解来看,她八成不太喜欢这个小姑娘。因为以往她带着另外俩小女孩来的时候,就仿佛得了什么新的珍宝一般喜悦,都是来和娄怀玉炫耀自己又有新姐妹可以私下骂他不男不女了。
果然,许翠娥哦完了说:“她叫兰儿,可真是我们亲妹妹呢。”
被点名的女孩子终于在今天第一次抬头。
她看起来年纪很小,肤白貌美,抬头看娄怀玉的时候眉眼被齐刘海遮住了一些,很秀气,又好像不止是秀气。而且留着一头只堪堪齐肩的头发,别说和女生比,连娄怀玉四分之一的长度都没有。
女孩子的嘴巴动了动,娄怀玉觉得她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因此最后只说:“你好。”
听起来有些客气的疏离,但也比许翠娥夹枪带棒的亲昵好得多。
娄怀玉也说妹妹好。
他有意气许翠娥:“兰儿妹妹可真好看,不知道山口先生又是哪里找来的宝贝呀。”
许翠娥嘁一声:“说是茶馆呢,别看兰儿妹妹这样,听说写得一手好字。”
她看看娄怀玉:“他不就喜欢你们这些有才有艺的么。”
娄怀玉说:“那我可比不了。”
屋子里静了几秒钟。
兰儿还是没说话,许翠娥倒是站起来了。
山口新纳了人,她本就气不顺了,本来想着也来气气娄怀玉,谁想到今天的娄怀玉跟魔怔了一样,居然说什么都不生气,也不还嘴,让她即没了趣,又更加窝火。
“倒也是。”许翠娥便也不装了,“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唱戏的下九流,也就山口当成个宝。”
和许翠娥交好的两个姑娘飞快跟着站起来。
往外走时,许翠娥偏头望了一眼没跟着她走的兰儿,又看看娄怀玉,嘁地笑了一声。
屋子里终于静下来。
但兰儿居然没跟着走,也是娄怀玉没想到的。
他以为这个女孩子是觉得许翠娥不好相处,想来与自己“结盟”,便想好言提醒几句自己的无用。
还未出口,兰儿已经站起来。
坐着的时候看不出,兰儿还挺高,站起来可以和娄怀玉平视。
她盯着娄怀玉看了一会儿,等娄怀玉终于忍不住问一句“怎么了”,却又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没事便走了。
兰儿古怪的性格让娄怀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也没能疑惑太久,因为很快,许翠娥口中那位没有品位的山口先生就来了。
他和许翠娥不愧是相处了多年,关注点倒是一致的,一进来便道:“你还没吃早饭?”
山口在中国很多年,除了个别词汇,中文已经与本地人基本无异。
他长得也没有昨天夜里那位军官那般凶神恶煞,脸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若是摘去了这身军装,外人看来大约只觉得是个和蔼普通的中年读书人。
娄怀玉并不想告状,便只说不饿。
他坐在方才许翠娥坐的地方,不过和她惺惺作态的关怀不同,山口伸出的手还是真的牵住了娄怀玉的。
“听说你昨天开门的时候摔倒了?”山口关切道,“摔到哪了?”
娄怀玉的眼睛垂下去,一时没回答。
待山口又问了一遍时,他才说:“不用你管。”
言语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哭腔。
“怎么了?”山口站起来了,把娄怀玉的脸端起来看。
娄怀玉哭泣的样子与字典里对楚楚可怜的描写契合度大约很高,鼻尖与眼角会泛起些接近粉的红色来,眼睛里则慢慢地溢出液体,叫人看了只有不忍心一个念头。
娄怀玉去拉山口的手,却也没花什么力气,可怜道:“你不是找了个什么兰儿吗?还管我干嘛?”
山口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谁跟你说的?”
“还有谁。”娄怀玉眼睛一眨,泪水往下落。
山口哄小孩一般哦了一声,去擦他的眼泪:“这是吃醋了?”
“没有。”娄怀玉这么说,脸上却不让山口碰了。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打情骂俏,等到山口一把把娄怀玉抓到他腿上坐了,娄怀玉才安静下来,可怜巴巴地一边抽鼻子一边给他看伤口。
其实娄怀玉昨天忙到现在,自己都没时间去看,现在当着山口的面脱了夹袄挽起来,才发现伤口看起来还真是挺唬人,虽然不深,但横跨整个小臂。
山口握着他细细的手腕,惋惜地不行:“这总不会留疤吧?我们小玉的手可是出了名的嫩。”
娄怀玉审时度势,嘴一撇就又要哭了:“那怎么办啊,我以后要是舞不了你最喜欢的水袖可怎么好。”
山口被娄怀玉的贴心搞得更心疼一分:“不哭不哭,我们找最好的郎中,不留疤,不怕。”
“那可说好了啊,要最好的。”娄怀玉往他怀里缩,“不是最好的,我的手可就废了。”
娄怀玉眼里始终垂着泪,与山口说好了要找平城那位最著名的胡大夫。
离开前,山口说最近军务繁忙,事情多不能陪他吃饭,娄怀玉还忸怩着数落他怕是去和兰儿吃,惹得山口大笑一场,发誓以后好好疼他。
娄怀玉一直送人送到院门口,一脸的凄凄切切,不过待转身,脸色一变就抹了泪。
他跑回房里去寻站了半日的时季昌。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人这么多。”娄怀玉和他抱怨,忍不住去看他的大腿,“咱们下次找个能坐的地方藏。”
时季昌垂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错开他走了出来。
为着防着有人忽然进来,两人都没走出外间,时季昌被娄怀玉拉着坐在他的床上,他自己则坐了梳妆台前的小凳子。
娄怀玉拿着半凉的早饭递给时季昌。
屋里燃了炭火,不再那么冷了,他方才脱了一半的夹袄也没套回去,挽上去的袖子落下来,没能把那条血痂完全遮住。
时季昌接过馒头,眼神落在那上头。
娄怀玉自己拿着馒头啃了口,注意到,便炫耀一般地亮给他看:“和你的比不了。”
“昨天晚上还是挺疼的,现在还好,”他笑笑,“不过好在有它。”
娄怀玉说话的样子就像时季昌小时候上私塾里那种背书背完等着老师夸奖的小孩。
“要不是它还真不知道你的伤口要怎么办了。”他凑近了时季昌,“你刚刚看见了吧,我和山口要了最好的大夫,到时候按他开的方子给你抓药去,你就能快快好起来了。”
娄怀玉一边说一边看这时季昌,眼睛里都是“我聪明吗?”和“感谢我吧”。
只可惜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方才的眼泪没抹干净,眼角和鼻尖也还都泛着粉。
时季昌和他对视着没说话。
他想起今早匆匆结束的交谈。
“你要走?”时季昌出声问他,想到昨晚躺的那个短短的地道,便下意识看了一眼。
娄怀玉坐在凳子解释:“不是我挖的,我来的时候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