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权臣为邻(上)(30)
“但是大家都知道官家没什么大作为啊。”房朝辞扶额,提醒道。他单知道谢介直线思维,没想到谢介真的可以这样直接的理解表面意思。
“所以?”
“还是有一些人想要让官家去泰山封禅,为的不是官家的功绩够不够,而是坐实皇子殿下的身份。”房朝辞一点点引导。
谢介这点还是知道的,于是一个简单的逻辑诞生了……:“邵宰执不想念儿登基?!”
谢介当即就怒了,他拍桌而起,简直恨不能这就冲到邵府和邵宰执拼命。他凭什么不让他表哥的儿子登基?他又凭什么阻拦他小舅那颗迫切想要退位的心?
“不是不想,”房朝辞赶忙拦下谢介,说不上来是真的怕谢介冲出去,还是想多抱一会儿谢介,但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房朝辞拦腰抱住了谢介不撒手,然后快速解释,“这天底下又有几个真正盼着大启好的会不想皇子继承大统?但邵宰执想的更多些。”
迫切想砸实念儿的身份,是怕神宗反悔。
不想砸实念儿的身份,其实也是怕神宗反悔。
“他想给文帝之子多留一条后路。”
若神宗反悔,念儿只是一个普通皇子和是泰山封禅后的皇储,给神宗的威胁还是不一样的。前者,神宗可以放心的养废他,但至少人还活着。后者必死无疑。了,只要神宗还在位,但凡他有一点私心想让自己的儿子登基,那他必然会想尽办法除掉皇储。
念儿的处境根本不能深想。
大家都在为念儿好,只不过想的有点多。而且,这个好更多的也是从己身出发。前者需要文帝之子当一面大旗,后者只想文帝能留个后。
“可我小舅没有想过要害念儿啊。”谢介被他的家人保护的实在是太好了,哪怕知道一些世界险恶,也还是有着抹不去的天真,好比他真的相信有人会相信神宗。
但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见惯了利益相争、党同伐异的老油条们,却不会相信神宗能对权利一点都不动心。
邵老国公很了解自家儿子,知道劝服他最好的办法不是强硬的命他听话,而是让他自己去感受,心服口服。顺便也是想让自家儿子能够明白,人之初,性本恶,也能性本善。
泰王便是能够给予邵宰执最好感受的那个人。皇室这边也早已经授意过了泰王当这个说客。
“舅姥爷?”谢介更懵逼了,这里有他舅姥爷什么事?他舅姥爷不就是个严肃约束宗室,有点耳背,还经常称病不上朝,身体不好的老爷子吗?
房朝辞仔细想过,要不要这么早告诉谢介这些事情,后来决定还是要说,因为现在的世道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当让谢介安逸活下去的温室。多知道一些,也好有多活下去的资本,别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
“你知道晋朝的八王之乱吗?”
“……呃,我可以知道。”谢介回答的磕磕绊绊,要是只问他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是知道的,他还听过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呢。他娘对他和他小舅最低的底线,就是希望他俩别闹出个何不食肉糜的笑话。至于八王之乱有哪八王,具体的战争过程,起因经过结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房朝辞简单的说了一下这段。西晋也被“邻居”垂涎,但真正导致西晋只经历了两代皇帝就灭亡的,还是八个王爷作乱。
皇帝太傻,而王爷过强,打来打去,打出个灭国的结局。
世家东渡,成立了东晋,一辈子的愿望都是想要夺回失去的领土,可惜北伐梦断,东晋只是东晋。
太祖建国时,吸取了历朝历代的历史教训,想要把所有灭国的因素都掐灭在摇篮里。他自己是武将起兵,所以对武人多有防备,生怕再出一个他。又听说晋朝是宗室作乱,就不断的压制、削弱宗室的权利,甚至是干脆剥夺了宗室成长的温床。
但这种压抑,很显然是不太可能因为一些规章制度就能够随随便便成功的,至少会有宗室觉得心有不甘。
同为太祖、太宗的子孙后代,凭什么有人能当皇帝,而其他人只能被圈养?
“可宗室没有人这么想啊!”谢介不得不打断了房朝辞,觉得他有这个想法已经足够可怕,他们家的人才不是这样呢。谢介可以相信宗室兔们抱怨干活太累,却绝对不相信还有人愿意去累死累活。
“对啊,这就是问题所在,宗室为什么没有人这么想过呢?”
“呃……”谢介卡主了,仔细回忆一下,好像是这样啊,他们生来就被如此教育,从未有过什么不甘心,甚至觉得谁当皇帝谁傻逼。有钱吃喝享乐,不比每天起早贪黑关心国家大事要好?但是,也不是谁生来就没有雄心壮志的,哪怕真的有,也不可能会这么密集的发生在一个家族里。
除非是一开始就有人在刻意引导,稍有苗头就直接掐死。
“泰王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房朝辞这话几乎可以说是颠覆了谢介的人生观,“当然,没有他,太祖也会铁了心这么做。”
只不过宗室里大部分的人大概就不会有如今的快乐了。
谢介没听懂房朝辞的潜台词,还在持续懵逼中,他舅姥爷?有没有搞错?那个舅姥爷?
“当你们形成一种习惯之后,哪怕他百年了,也不用再担心会有威胁。”
“可,可如果舅姥爷这么做,也包括了他儿女在里面啊。”连谢介都不太相信,真的有人会这么、这么做。他是说,泰王图什么呢?这种事情,肯定是不会有名的,说不定还会在族内留下千古骂名;也肯定不会有利,甚至基本是在坑自己的儿子,去成全别人的儿子。
这也是邵宰执最后试探泰王的问题,你真的就一点都没有不甘心吗?
泰王还真就没有不甘心。
当然,他也是有所图的,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不想让家里的子孙后代被权臣利用,让天下苍生因为闻家子孙的一己之私而被动带来更多的苦难。
百姓真的太苦了,要和天斗,要和地斗,还要和民族入侵斗,如果他们一辈子供养的上层再继续斗下去,那他们真的就没有办法活了。
还是以西晋为例,死在自己人手里的数字比死在外族人手里的还要多。百姓要经历好几遍战争的折磨,来自外族的就什么也不说了,立场不同,也不好说谁对谁错,但来自自己人施加的磨难呢?那简直不能更冤枉。
太祖希望的是一个人人能够开开心心的世界,从大启全方面增加的娱乐活动就能看出来。
刚巧,泰王也是这么想的。
不管别人信不信,他为的都是能够尽量减少百姓受苦的可能,至少是不让百姓受苦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同族之人在造孽。
泰王做的很尽责,却也做的太尽责了,导致了四个皇帝一死,连勉强扒拉出一个有能力的暂代皇帝都不行。
每一任闻家的皇帝只有在上任之后,才会知道泰王做了什么。他们一开始肯定都是震惊的,随后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因为这几乎是牺牲了全族的前程,来成全皇帝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在知道真相时能够心安理得,因为他们也被教导的很好,他们总想要做些什么。
不是利益交换,他们也交换不起这么大的情。
他们只是想要做些什么。
谢介这一刻好像终于明白了他表哥在登基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为什么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始终充满了使命感与责任感,斗志昂扬到像打了鸡血。
因为泰王给的回答永远是,想要做些什么?那就做一个好皇帝吧,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在位的皇帝不能因为一己的感动,破坏泰王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好比对泰王的子孙后代多加倚仗。但他们还是能想到别的办法另辟蹊径,好比报在泰王唯一的小孙女身上。
“与其说那是一个补偿,不如说是一个承诺。”
一个他们一定不会辜负举族供养的承诺。
虽然哪怕没有他们的这个承诺,泰王还是会按照自己心中的原则与正义做下去,但能得到一个承诺总比没有强。
这种事情,不去亲自经历、面对,是很难被理解的。
邵宰执只有真正和泰王谈了,一再的试探确认了,他才能够相信。
在假意对泰王最后的试探后,邵宰执才彻底放下心。他相信了泰王,才能相信泰王引导下的神宗,才能相信闻家真的有那样的傻瓜,可以不为名不为利,说到做到。
那么问题来了……
“这么秘密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老国公毕竟是太祖时期的人,他知道这些毫无问题。但房朝辞呢?总不能是他在这个时候已经取信于邵老国公,知道了这些吧?
房朝辞笑了笑,抬指比在了谢介唇瓣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世子大人可要给我做主啊。”
世子大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忘记了提问,只满脑子想着,好、好吧,那就勉勉强强保护一下好了。
***
邵宰执并没有在探望过“还在病中”的泰王之后,就直接表示退步,那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卖队友。所以,他又坚持了几日。
这几日当然是要继续上朝啦,连神宗一向吃好喝好的眼底都有了肉眼可见的青黑。神情憔悴,却死不让步,咬死了一日没讨论出个让他满意的结果,一日就要上朝讨论。态度之坚决,性格之倔强,让人叹为观止。
幸好,老天垂怜,几日后,就到了重阳节,这是大启的法定节假日之一。
假期不多,只有一天,却已经足够朝臣欢呼雀跃。谢介可以发誓,在假期前一日下朝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不少往日里老成持重的朝臣那种连脚步都不自觉轻快了的“活泼”感。
九九重阳,授衣之月,落帽之辰。
被迫每天早起上朝的群臣们,终于又得了一日的喘息之机。但并没有人真正把这个假期用来休息,因为治标不治本,想要不日日上朝,还是要从导致他们日日天不亮就早起的源头下手。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参加了由闲置在家的邵老国公组织的出游活动,想要见机行事,劝服邵相公。
上巳春游,重阳踏秋。这是自魏晋时期就传下来的传统民俗。
谢介也在被宅老等人小心翼翼的当成易碎品了这么久后,终于等到了宅老松口风的一日,答应了他去江左郊外登高远眺的愿望。
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带上一个人。
“我知道,带上钱甲嘛,我会哒。”谢介摆摆手,想让宅老宽心,他每次出门都要带一串粽子似的尾巴,多钱甲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钱甲同学差不多已经成为了谢介的绑定大夫,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医术有多精湛,而是他比较好威胁,胆子怂的一比。
钱甲:“……”
宅老却一脸莫名其妙:“什么钱甲?我是说,如果您能和房少卿一起出门,想必殿下肯定能更加放心。”
宅老遇到需要管束谢介的事情时,一般不爱说他自己,只爱提大长公主,因为这样比较有威慑力。
“这不是巧了嘛这不是!”谢介两手一拍,开心极了。
因为房朝辞也正好邀请了谢介重九一起出门,去参加的自然是邵老国公在郊外庄子举办的赏秋宴。
邵老国公也是江左人,当年与太祖一起从这龙兴之地出去的故事,早已经编成了段子,被全国各地的说书人在各个地方讲了一遍又一遍。
有说是太祖三顾茅庐请诸葛的,也有说是邵老国公能掐会算一眼就看破了太祖的潜龙之相的。
但事实真相是,他俩只是一同被前朝捉去边关参军。太祖很不爱提起那段往事,只依稀能从他的话语里猜到当年边关的情况有多惨烈,同乡去了二百壮汉,最后只活下来了三个人。
太祖吃的多,却力气大;
邵老国公脑子活,嘴里却没有一句实话;
……还有另外一人,不太好讲。
总之就是互相嫌弃又互相依存,最终得以杀出一条血路,用十几年勉力向上攀爬,才一点点掌握了军权,几乎每天都过着有今天没明天、刀尖舔血的危险生活,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因此变得格外放飞自我。太祖的那些庶子就是这么来的,孩子的娘不只一个孩子,还基本都不同爹,情况很是复杂。
邵老国公却是难得的和远在家乡的娘子情比金坚,当然,也可以说他这个人本身就对男女之事很淡然,他更愿意把人生的消遣用在招摇撞骗上,逢人就说我会算命。
还爱装瞎。
瞎眼又瞎心,给人算了十几年的命,没一个准的。因为他对所有同战壕的兄弟都说过,你命长着呢,且是富贵命,紫气东来,懂不懂?怕什么呀。
前朝以绛紫为贵,士兵的战服也多饰紫色,可惜,这批紫衣兵到最后也并没有多少人真的享了什么泼天财富。
邵老国公唯一算对的一卦就应在了太祖身上,但太祖也算不得长命。
谢介和邵老国公基本没交集,这倒不是碍于什么宗室不结交外臣的规矩,只是谢介怕邵老国公的儿子邵宰执,常年不爱登门往来,感情自然也就淡了。
倒是谢介他爹谢鹤的老师陈山长和绍老国公关系不错,俩老爷子都特别、特别能活,是前朝的遗物。
之所以要特意强调这点,是因为当陈老在小徒弟南子我的陪伴下,也出席了邵老国公的重阳赏秋会。并准确无误的一眼就看到了在宴会上分外活泼的谢介,老爷子天生一双利眼,哪怕遍布皱纹的眼皮都有点耷拉下来了,却依旧能在关键时刻闪过凌厉摄人的光。
谢介被现场抓包,自然不能当看不见,赶忙狗腿的上来问候,鞍前马后。
“好了?”陈老一边表现的好像很不愿意搭理谢介,一边又忍不住的观察他的身体是否真的好全了。那毕竟是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谢鹤唯一的骨血,他看谢鹤就和看亲儿子差不多,同理可证,谢介就是他的亲孙子。
小孩子嘛,难免活泼好动爱耍赖一点,陈老自认为他还是能够理解的。
“好了。”谢介也自觉理亏,主动讨好着,笑的特别甜,“我可想师公啦。上次朝辞的雅集上,我还说一好了就去看您,不信您问南师叔是不是这样!这不差不多好全了嘛,又赶上重阳秋游,我一猜您就得来邵老国公的庄子和他下棋,就颠颠追过来啦。”
谢介别的不行,颠倒黑白讨好长辈的本事却特别高。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不叫讨好,而是一种本能,希望他喜欢的人能够开心的本能。
陈老几次想要张嘴,最终都还是没能说什么,只是抬手,用看上去枯黄无力的手指,狠狠的戳在了谢介的额头上,劲儿大的,当下就在谢介白皙的大脑门上留了一道红痕。但这一下之后,这事也就揭过去了。陈老能不知道谢介在睁眼说瞎话的哄他吗?可他就是乐意被谢介哄着。
陈老终于摆不下去冷脸了,拉过谢介嘘寒问暖,大事小情都要关心,比奶奶还婆妈。
谢介也见缝插针把房朝辞夸上了天,显而易见,他想给房朝辞再拉一道陈老的关系。虽然看上去谢介和南师叔本身就有交情,但直接对话陈老,和对话南师叔还是有区别的。
陈老一辈子没出仕,却桃李满天下。不显山不露水,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人脉关系有多可怕。
谢介觉得房朝辞早晚会用上。
这么说吧,朝堂上半系的南方官员,都多多少少与陈老有些关系,哪怕不是陈老名正言顺的弟子,也肯定受过陈老的教导,甚至还有从北方特意找去南方求学又回到北方考科举的。因为陈老的春闱突击班能够考上科举的概率极大,功利性质十分明显,陈老也没掩饰过,他就是要培养能够做官的弟子。
甚至学堂里直接就写着“学来文与武,卖身帝王家”的直白标语。
当然,陈老是有大学问的,不拘泥于一家,毕生所学又广还精。他对于弟子一贯是两个发展方向,要么有大才,彻底当个苏大才子那样的文豪;要么学问只足够考上科举就好,重点是要会做人,适合宦海沉浮,早晚位极人臣。他根本没指望过这两种弟子能融合,学不来全部,不如专精一门,免得不伦不类。
但偏偏陈老门下出了一个谢鹤,文采斐然,又脑子灵活。虽然被榜下捉婿尚了公主,可完全不影响他的仕途,反倒是步步高升。
没有人怀疑过,若谢鹤不死,以他的本事,早晚他会成为又一个白衣卿相。
陈老为了谢鹤的死,伤心欲绝,因为那是寄托了他全部理想与理念的集大成者,自谢鹤之后,他觉得他再不会遇到那样的弟子了。
事实也证明,陈老确实再也没有遇到过。
本来陈老还有点寄希望于谢介的,毕竟谢介单从外表上来看,简直是专门挑着谢鹤和大长公主的优点长,唇红齿白,珠玉在侧,怎么看怎么像是仙童下凡。陈老本以为这孩子在脑子方面也肯定是集了谢鹤与大长公主的优点的,玉雪聪明,似王戎早慧。他还担心过这孩子会不会教不好,来个伤仲永……
谁知道,谢鹤连早慧都没有。
陈老到后面也认命了,依旧对谢介如珠如宝。这就是让家长带孩子和让老人带孩子的区别了,老人在年轻时对子女也总能下狠手管教,但对于孙儿辈……你动孩子一个试试,打不死你!
所以,在谢介不慎高明的极力安利下,陈老还是会给谢介一个面子。
准备和房朝辞“聊聊”。
“行了,我正好要先和邵老头手谈一局,让你这个朋友和我去吧。”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去就是添乱,不许去!”说完陈老又觉得自己有些严厉,赶忙补了一句,“今天来了你不少师伯师叔,有的人连他们的弟子都收了弟子,你作为这些人的小师叔,是不是要带着他们先逛一逛,适应一下?”
谢介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点头答应了他师公,他虽然不常来邵家,但还是比别人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