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受)重生成炉鼎(19)
别说是几百年不碰凡尘烟火,就算是曾经秦家少爷,也不是什么擅长做饭的料……秦断不知道那玩意如何制作,只照常理的买了些面粉,结果磨磨唧唧的揉了半天,上笼一蒸便鼓地跟包子似的,先前画好的花纹也没了,乱七八糟的皱在一起,整一四不像。
他这双沾了太多鲜血的手,不适合再去碰锅碗瓢盆——所以这点心自然是砸了,端上桌的时候秦断都不敢去看儿子的眼,别别扭扭的取出两壶桂花酿,摆在桌上。
瓶盖一开,满室飘香。
吴缺到底是给面子,全吃完了,连渣都没留。
秦断坐在一旁,抱着小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兴许是酒意上头,他破天荒的说了许多凡人间的东西……例如举天同庆的佳节,又例如团圆之夜一共赏月的人。
吴缺安静的听着,不曾打断,也不曾发出疑问,于是秦断自顾自说了个尽兴,直到喝光壶里最后一滴酒。
“儿子,这个世界很大,总有一天你要亲自出去看看。”
他放下空了的酒壶,眯眼看着坐在对面安静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揉乱对方一头黑发。
月光徐徐洒下,落在两人身上,在脚底拉出一条长长的虚影,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依旧是这样的夜,秦断踏着虚空站在月色下,闭眼将神识放出,去搜寻自家儿子的踪迹。
吴缺并没有走的很远,以他的实力,根本不屑隐藏气焰,秦断没花多少功夫便锁定了方向,踏着夜风飘然而去。
他不曾教过吴缺半点关于修炼的东西,就连闲来无事画的符纸,也不过是糊弄凡人的小把戏;关于天魔之体的传言他以前便听过,这种体质的人生来便带有魔气,只要沾血,必将疯魔。既然这孩子生来不凡,秦断便没想过把他往修道上引,自然也不会教他任何提升力量之事……不过到头来,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吴缺还是走上了这条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路,走得如此决绝,如此之远。
秦断随着神识来到一处山峦之间,顺着夜风嗅到一股铁锈的气息,像是浓稠的血干涸后的味道。他皱了皱眉,望向源头的方向——那是峭壁悬崖边一处逼耸的山洞,屹立在夜色中,有几分孤立无援的凄凉感。
一股充斥着暴虐与杀意的力量在其间翻涌,只是靠近便会唤起心底最原始的冲动……秦断身形一晃,略有些削瘦的身躯站在悬崖边,鼓起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一吹既倒。
那人留下的禁制排斥着外人入侵,秦断伸出右手,猩红的指尖隔空一点,将一抹血色化入期间。吴缺的修为太高,他没把握能全身而退,此举几乎耗费了全部心力,脸色顿时苍白下来,衬着月色,皮肤近乎透明。
好在吴缺虽然失控,却还没有完全丧失心智,那禁制受到应召,光芒一闪,与此同时,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嘶哑的怒吼,“不用你管……滚!”
秦断冷笑一声,“我是你老子,我不管你谁管?”
他说这话时脊背笔挺,单薄的衣衫勾勒出后背凸起的蝴蝶骨,黑色的长发在夜色中飞舞,指尖红光汇聚,虽力有不足,却堪堪透出几分前世的影子。
于是吴缺不说话了……颤抖的喘息声若有若无的响起,连带门口的禁制都弱了许些。秦断跨前一步,咬牙挤了过去,便加快脚步的往里走。
黑暗的山洞里,他的儿子衣衫凌乱,一双眼里汇聚着浓郁的血光,额间红痕不断闪烁,冷汗湿透的长发贴在脸侧,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好不狼狈。
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撕扯着他的灵魂,吴缺的表情扭曲非常,他见秦断进来,低头用手指拽着自己的长发,喉间发出受伤野兽般警惕的低吼,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隐没在黑暗里。
“你……走开……别过来!”
秦断置若未闻,跨出一步。
于是那人弓起的脊背开始剧烈颤抖,他一会儿茫然的叫着父亲,转而又面露凶恶,“……杀、杀了他,我要……”
“可……不行,那是父亲……”
额间的血痕再度亮起,吴缺神色狰狞,一圈垂在身侧的石壁上,指节擦过嶙峋的碎石,染出一片血花。
“是他先不要我的!是他……”
“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是带上浓烈的泣音。
“他已经死了……被我……”
“他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秦断蹲下身来,轻轻抬起对方的下巴——吴缺的脸上尽是痛苦,却没有泪。
父亲不喜欢他哭,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哭。
可秦断还是伸手摸了摸对方干涩的眼角,“他没有怪过你,也不曾恨你。”
“……可是他死了。”吴缺哆嗦着嘴唇道,茫然的目光没有失了焦距,只剩满满的苦痛,“他不在了……这世界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他要我看看这世界……可这世界里没有他,又有何用?”
他面色一变,五指生生扣进地里,“那不如毁了吧——他既然这么喜欢,我就要这天地给他陪葬!”
“这样他会高兴吧?他会……入我的梦吧?”
吴缺的表情柔和下来,“五百年了,父亲,我从没有在梦中见到你。”
“爸爸,当年是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父亲,我后悔了,你说做了就不能后悔,可我还是后悔了。”
“爸爸,我不想失去你……”
“父亲,我不会再哭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爸爸,我想你了……”
他颠三倒四的说着,神态混乱,语气疯狂——这是那已经被撕成两半的灵魂发出的哀鸣,他们本是同体,却各自为生,根源却依然紧密相连。
所以每到月圆之夜,他们便会以这样痛苦的方式“团圆”,而秦断就像横在中间的一根刺,本体憎恨心魔心怀不轨,心魔羡慕本体饱受宠爱……于是他们互相排斥,互相厌恶,可同时也明白,当年的事情,他们都难辞其咎。
想占有、想入侵、想掠夺……这是吴缺对那个人的欲望,是哪怕魂飞魄散也无法抹去的、扭曲的爱。
他们是共犯。
秦断看着儿子眼中翻涌的痛楚,心中五味陈杂。他不知道如何做出回应,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安慰,他只是沉默的看着,直到那人精疲力尽、气喘吁吁的瘫软下来时,才凑近了些,轻轻吻住他紧皱的眉心。
“其实……”我也想过你,他顿了顿,又觉得现在自己身份尴尬,说这个怕是会刺激到对方,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吴缺怔怔的抬头,对上他淡然冷静的目光,似乎从中察觉了什么,喉结滚动几下,却终是没有说。
秦断默不作声的将人搂紧了些,任凭对方的脑袋斜靠在自己肩头,粗重的喘息喷洒在赤裸的侧颈,有些痒。
吴缺的身体很热,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渗出的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披散在后的长发乱糟糟的,沾着些碎石与泥灰,异常狼狈。
不详之力在他周身涌动,分裂为二的灵魂互相排斥,轮流霸占着身体的主导权——吴缺双眼紧闭,靠在秦断怀里的身体不自然的抖,有时挣扎着想要推开,又总会在最后关头不顾一切的抓住。
可他却在没动用其他力量,只是单纯的肉搏而已,秦断费了点劲将人制住,不自觉也出了一身热汗,他将吴缺的两只手按在地上,笑了笑,“……老实点。”
后者龇牙咧嘴的望着他,猩红的眼像是看见了肉的狼,随时都会暴起咬断他的喉咙。
秦断不但丝毫不惧,甚至伸手去摸对方干燥开裂的唇,撬开紧闭的牙口,任凭对方咬住他的手指,鲜血流出。
“嘶……”他抽了口气,“牙尖嘴利啊,可以,不愧是我儿子。”
猝不及防被灌了满嘴腥甜,吴缺眉间的血痕闪烁几下,终于维持一个较为暗淡的程度。
最后他松口的时候,秦断看着指节上刻骨的牙印,觉得自己的手指怕是废了。
他从储物戒里取出当时给燓冽剩下的金疮药撒了点上去,还没来得及包扎,手腕突然被人捏住。吴的一双红眼在黑暗里会发光似的,怎么看怎么诡异,此时正盯着秦断受伤的手指,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秦断忍不住逗他,“怎么,还没咬够,要不要给你再啃几口?”
完了那小子还真舔舔唇,哑声道了句对不起。
秦断没接话,自顾自的处理好伤口,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站起身。
“既然没事了,自己休息一下就出来……我在洞口等你。”
他没再去看那人的表情,只缓步来到洞外,轻轻吐了口气。
真是一个两个都不叫他省心。
只不过那小子自己跟自己斗的模样也怪可怜的……秦断承认自己狠不下心,要是真有那么无情,早在对方打断他手脚意图囚禁的时候就把人杀了,哪里会留这么个后患。
以前他总觉得活着才最重要,却不曾想过活着本身为了什么。
曾经的秦断是为了复仇从地狱里爬出来,后来的秦断则是深知死亡的可怖,所以他不想死,不想认命。
可那些人呢……燓冽、白伶之、温予舒、吴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活到现在?
秦断先前不曾想,而现在他则不敢想,就算是当年被魂飞魄散的那一瞬,他也没料到这世上,真的有人如此在意他的生死,会不惜代价的想让他活过来。
只因为那些……那些惊鸿一瞥的相遇,短暂的相处,于他而言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沉淀在不见光的水底,却掀不起半点浪花。
连他自己都只当作回忆缅怀,从不曾伸手挽留,反而转身走上那条通天的道路。
却不曾知晓被抛在身后的他们承受了什么样的苦痛,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是对是错,秦断已经分不清了。
夜晚的风很凉,但胸膛里的这颗心是热的,他不是再过去那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而是人。
人的心是软的,会跳,也会痛。
所以面对那些犯过错却也始终深爱着他的人,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明明重生不过几个月的时光,前世却已是那么遥远,遥远到他懒得追究。
至于天道口中的真相……秦断望着远处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离凉州不过一日的距离,按照之前的脚程,半日内便可赶到。
那些与他有过纠葛的人,都会在那座祭坛前等待着他这个“祭品”的到来……说实话那场面秦断想想,便觉得好笑。
他这厢自顾自出神,没注意到吴缺从洞口出来,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有很多次,吴缺都想这么直接走上去,抱住他问他到底是不是那人,可就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时,对方却突然回过头来,“怎么,没事了?”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是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全数抹杀了。
吴缺轻轻嗯了一声,道了句谢。
秦断的目光聚集在那人额心的红痕上,可看说话的语气,又不像是那个更孩子气一些的心魔,便问:“原来你也是可以合体的啊?”
“我等本为一体,只是有时……走火入魔。”吴缺淡淡说着,表情一转,眉梢微微吊起,露出一副不爽的姿态,“怎么,不行吗?”
“……没什么。”就觉得这样挺好玩的,秦断没心没肺的欣赏着儿子的变脸,笑嘻嘻道:“那你是不是暂时保持这样了?”
“切,我才不要,还要整天跟他抢身体的主动权。”心魔撇了撇嘴,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吴缺压下,“等明天恢复力气,你就自己出来。”
“为什么总是你说了算?”
“因为我才是本体……”
“行了行了,你也别自言自语了,天都快亮了。”秦断伸了个懒腰,“折腾一夜,我都没睡好……唔。”
他腰身一轻,被谁一把打横抱起,揽在胸口。
吴缺微微抬首,不去看怀里人什么表情,“你睡吧。”
秦断眯了眯眼,借着微亮的晨光,看到对方略有些泛红的耳垂。
他笑了一下,十分手贱的上去捏了捏,吴缺本能想要躲闪,但又瞥到那人手指上缠绕的布条,心下一哽,竟也由着他去。
反复几次后他终于不耐烦,眉心的红痕亮起,语气不爽,“喂,你到底睡不睡!”
秦断心想傻儿子,你老子我又不是凡人……嘴上却乖乖的说睡,却依然不怎么正经的调戏着对方,一路上吴缺切换了好几次人格,等总算到了地方往马车里一丢,忍无可忍的扑了上去。
秦断被他抵在墙角一通好啃,眼看这小狼崽子要开始啃脖子了,才不咸不淡的道了句,“明天就到凉州了。”
这句话像是一碰冷水,从头浇下,什么欲望都没了,吴缺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挥手走出车厢。
窗外,朝阳徐徐升起。
秦断靠在窗边,看着金灿的阳光铺满大地,马儿一声长嘶,车轮滚动,缓缓往凉州而去。
第22章 22
22.
明明可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却没心没肺的睡过了这最后一程。
睁眼时太阳已经落山,残阳如血红得有些不详,秦断揉着惺忪的睡眼,窝在车厢的一角打了个哈欠。
在一抬头,便对上那双比残阳还红的眼,相顾无言半晌,秦断先开了口,“儿子。”
“……”
“不要板着脸嘛……哎,你从小就这样,若不是见过你的心魔,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多表情。”
吴缺瞪他一眼,却终究再没说“冒牌货”这类的话,只是哼了一声。
秦断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馁,正想趁热打铁的再调戏几句,却听外头一阵动静,马车的速度骤然变慢。可还不等停下,就见一道白色的剑光从天劈落,秦断只觉得面上一凉,车顶被人生生掀开,被气劲波及的身体往后退去,被吴缺一手揽住,向外撤去。
两人飞在空中还未落地,又一道剑芒如约而至,吴缺眼中血光一闪,抬手生生接下,荡开一阵强劲的气流,吹得人睁不开眼。
一人持剑从飞扬的沙石中走来,“放开他!”
来人自然是燓冽——秦断那日布下的传送阵是随机传送,把燓冽丢到了千里之外的小山沟里,他几乎是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自然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憔悴模样,与光鲜亮丽的吴缺天差地别。
燓冽体内气劲随着这两剑下去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脸色白的如死人一般,干裂的薄唇微微抿起,却又倔强的不肯倒下。
秦断一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妈的,老子给你喂了半个月的药,这才几天你就又这样了?”
他说没两句,便觉得腰间的手臂一紧,差点没被勒断气。
吴缺伏在耳后阴沉道:“……你还真是关心他。”
秦断毫不犹豫的给了个白眼,将缠着绷带的手指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我关心你少了?”
“……”吴缺被他噎得没了话,刚想再说些什么,燓冽却已经提着剑杀上来了。
他脸色一沉,抱着秦断便想后退,却不想对方中途变招,剑锋朝着抱着人的那只手急剧削来,剑锋凌厉,不带半点留情。
燓冽眼里尽是血丝,竟有几分豁出命来的姿态,看得秦断又急又气。
他是不想看到两人之间任何一人受伤,情急之下手腕一抖,不管不顾的将戒指里的符箓全数甩出,噼里啪啦的糊了双方一脸。
吴缺这头正打算回击,着实没想到还有这出,一时大意,竟也着了道,跌跌撞撞的倒退几步,秦断趁机挣脱他的怀抱,快步上前一把接住燓冽。
那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拼死一搏又被冒然打断,登时再站不稳,噗的喷出一口淤血,软软倒在了秦断怀里。
搂着虚弱不堪的燓冽,秦断只觉得吴缺的目光快把他后背灼穿了,感觉对方还想过来,连忙道:“他都这样了,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吴缺的神色难看极了,“……你护着他?”
鼻间还萦绕着燓冽的血,秦断心下微乱,面上却镇定的很,“我可没有教过你趁人之危。”
怀中之人闻言动了动,持着霜寒的手颤抖几下,被秦断一把拍掉,“还有你,再给我逞能,我就……”他就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啧了一声,只将人搂紧了些。
吴缺看着两个黏在一起的身影,眼睛都烧红了,恨不得就此上前将两人撕开。
他上前走没两步,突然被另一股力量阻拦了一瞬,吴缺猛然低头,却发现脚边不知何时窜出一条白色的小蛇,正嘶嘶吐着红信。
突然凭空传来一声笑,“久仰血魔尊威名,如今一见,竟是如此优柔寡断的性子,可惜了。”
吴缺轻哼一声,看也不看便将那白蛇碾为粉末,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冷声道:“风月楼主来的倒早,怎么如今却没脸现身?”说完看也不看,便朝着那方向挥去一掌。
一个红色的身影从硝烟中翩翩而立,白伶之脚踏虚空,居高临下的望着地面的众人,长长白发散在脑后,随风而动——若不是一身大红太过惹眼,配上那俊美的面容,倒还真有几分仙人下凡的意思。
“血魔尊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这不过初来乍到,便看见你对那剑修手下留情……”他轻哼一声,一双金瞳微微眯起,神态倨傲,“自古正邪不两立,师尊莫非没教你这个?”
吴缺只是冷笑,“他只教我不战屈人之兵,可不像你——空有一身皮毛,不得精髓。”
白伶之被戳到痛处,神情一厉,森然道:“你找死!”
两人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开打,秦断趁机抱着受伤未愈的燓冽退到一旁,取出几颗剩下的药丸一股脑塞进对方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