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重生)掌丞天下 (一)(7)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38:37
标签:强强
这一日,谢家老宅中,谢家大小姐,也就是谢景的姑姑原来也在,这位就是当年在谢家葬礼上甩王悦一耳光的那位。
王悦冲上去打了她,就是那种没有人想得到,也没有人来得及拦的那种一声不吭的动手,上去就是干。谢家大小姐彼时正端端正正地在谢家大堂中和谢景说着什么,语气颇为咄咄逼人,谢景尚未来得及开口,王悦就已经卷着袖子就冲上去了。
王悦是个不打女人的人,但是那天他喝醉了。
王悦是个很能打的人,即便他如今换了个很虚的身体,但是他依旧很能打。
谢大小姐是一位优雅的女人,平时也不学武,跑步都少跑,她连逃都逃不快。
王悦是个很懂分寸的人,但是那天他真的喝醉了。
谢景一向是个很镇定沉着的人,但是那天说实话他真的愣住了。
那至于后来王悦为什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谢家大小姐离开后,谢景转个身的工夫,平生第一次打女人的王悦倚着楼梯因为太过神清气爽,从二楼一脚踩空。
这些事儿王悦都不记得了,但是他仍是能从谢景三言两语的描述中感受到当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听完之后,他沉默了很久。
“她、没事吧?”
谢景明显顿了下,“没事。”
王悦:“……”
谢景望了他一眼,忽然忍不住极轻地笑了笑。
王悦不知道他笑什么,那一瞬间,他瞧着这个人脸上的笑,心头怦然一动,吓了他自己一跳。这人对着自己轻轻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心中霎时一片敞亮,就像暗了多年荒原陡然照见阳光,风霜雨雪惊蛰春雷接踵而来,他好像活了过来。
第17章 金陵
王悦惦记着王乐,谢景打量了一会儿,开车送他回了家。
谢景站在王悦家床头柜前,垂眸扫了一眼,发现全是有关东晋历史的书,他一下子就记起王悦醉酒后敲着碗唱着歌的样子,少年好像浑然不在乎,却又笑着唱到泪流满面,那声音听得他浑身有些发冷。
那词明显唱的是魏晋,唱的是魏晋这几百年来的风云变幻,家国兴亡。
谢景眼中暗了暗,伸手从最上面拿起一本,随意地翻阅起来。
书上没有备注与笔记,只有红笔圈出的寥寥几个人名,那写字的人明显下笔极重,有的地方的纸已经给划破了,谢景的视线在一个名字上顿住了。
太子绍。
东晋皇族司马为姓,那就是司马绍。
谢景一下子就记起了很久之前王悦喝醉酒提到过的名字,王悦兴许不记得了,其实提到那两个名字时,王悦他整个人都在抖,声音更是抖得厉害,谢景拿着书的手一顿,低头看着面前一摞东晋历史书籍,若有所思。
看样子,是真的特别喜欢东晋呀,他回头望了眼王悦。
王悦正在考虑要不要给迟归的王乐打个电话,还在犹豫,看见谢景回头望着自己,他不明所以,随口问道:“怎么了?”
“没事。”谢景将书塞了回去,“你很喜欢东晋历史?”
王悦的手忽然就轻轻一抖,他低头看了眼,半晌点了下头,“嗯。”
谢景走到他身边,“你喝醉的时候,唱的是东晋的历史?喊的是东晋皇帝的名字?”
王悦顿了一下,抬头看向谢景镇定道:“喝醉了以后的事,我哪里记得?”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没多问。
一直到谢景转身走到了桌子旁,王悦才松开了拽着袖子的手,猛地松了口气,他慢慢拧起眉,沉思片刻后,他扭头看了眼那柜子上的书。
看了一会儿,又有些怅然。他想起一个故事,庄周梦蝶。
一个同样讲迷失的故事。有的时候,他确实有些分不清,这里的事儿是不是临时前的琅玡王氏世子做的一个梦,亦或者,琅玡王氏世子只是这个少年临死前的一个梦中人。
悄无声息的时间冲淡了一切,王悦觉得自己在渐渐迷失,迟早有一天,他会忘记建康城长安道,忘记誓言与背叛,忘记过去的一切,那所有的一切最终真的会变成他做过的一个梦,一切的痛苦和挣扎也被忘记。
这样活着,想想也是挺好的,那些腥风血雨全都不用他去背负了。
王悦望向站在桌子前的谢景。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累了,就这样吧。
次日清晨,宿醉之后头晕得厉害的王悦靠着窗户吹风,桌子前坐着一勺一勺平静喝粥的王乐。
王悦吹了会儿风,看了眼打昨日回来起就没怎么说过话的王乐,心情有些微妙,怎么了这是?他很识相地辨别出了王乐“拒绝沟通”的气场,保持了观望的态度,没去主动找不自在。
王乐平静地喝完粥,从椅子上捞起书包往外走,王悦目送她走出去大老远,眼见着她没人影了才收回视线,刚扭过头不到一分钟,门哐当一声又被砸开了,他回头看去。
杀回来的王乐一句话都没说,伸长手臂从门后的垃圾桶里掏出卷东西,掏完走人,一句废话都没撂下,她连看都没看王悦一眼。
王悦整个人静止了片刻,回想了一下,他觉得王乐从垃圾桶里掏出的那东西,那形状样式看上去好像有点像之前他写给她的那副字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王乐离去的方向,慢慢点了下头,一面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面觉得自己好像没怎么懂,不过也正常,他一直感觉王乐这个人有点别扭。
王悦觉得应该没出什么事儿,转头看向楼下,继续吹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视线顿住了。
楼下墨绿的信箱旁立了个高挑的少年,谢景随意地插着兜,一双眼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那样子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了。
王悦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喊了一句,“谢景?”
谢景穿了身相当休闲的衣服,背着只简单的黑色背包,他站在道路上,背景是笔直街道,寥寥行人。
王悦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回国久了,一直没出门走走,这两天忽然想去外面转转,一起去吗?”
“去哪儿?”王悦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景望着他,说两个字,“金陵。”
王悦突然愣住了,脑子轰一声后彻底空白。
金陵帝王州。
金陵,那就是建康啊!
王悦整个人都怔住了,胸膛一瞬间像是要炸裂开来,无数情绪剧烈地翻涌,他从未想过,光是听见这“金陵”这两个字,他就有种魂魄离开身体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他耳边重重地敲了一声钟,提醒他记得归途。
谢景看着王悦的样子,“中午十一点的飞机,南京,去不去?”他伸手从兜里慢慢掏出两张飞机票。
王悦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冲下楼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飞奔在错流的时间之中,什么都抓不住,却有种飞蛾扑火的壮烈感。
一直到被谢景带着过了安检,验票后坐在了飞机上,王悦才猛地回过神,他死死地攥紧了手,连呼吸都不自觉轻颤起来。他在害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冒出来的战栗,他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谢景,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凉了很久的血再次滚烫开来。
飞机尚未起飞,谢景环着他替他将安全带仔细扣上了,“睡一会儿,到南京还要几个小时,到了我叫你。”
飞机起飞的那一瞬间,谢景忽然感觉到王悦一下子抓紧了自己的手,那力道极大,他扭头看去,王悦浑身都僵住了,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谢景顿了一会儿,忽然猛地用力反手将他的手扣紧了。
……当站在南京老城墙下的那一瞬间,王悦整个人彻彻底底地愣住了,他仰着头静静望着那一截残存的破败老城墙,呼吸艰难。
人来人往,杨柳依依,六朝古都的南京城立在云天下,多少旧事尽付了野史笑谈。王悦站在那儿,忽然觉得眼前乾坤颠倒,东晋巍巍皇城迎风而起,万丈烟尘里故人穿梭不息。有一大群人斟了酒,坐在桂花树下喊他的名字。
“王长豫!”
王悦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他太失神,连谢景在一旁喊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见。
建康,我回来了。
王长豫回来了。
第18章 回家
乌衣巷,秦淮河。
王悦拎着书包站在长街上看着来往奔流不息的人潮,将夜的暮光从地平线上浩荡卷来,朱红的灯笼,灰暗的屋檐,闪烁的银霜,王悦看着这座一千八百年来历经沧桑的古城,分明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狠狠贯穿他的胸膛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站在这街头,像个迷失了多年的孩子,重新回到了故乡,又像是游荡了多年的孤魂野鬼,找到了埋骨之地。
他记起一桩旧事,洛阳沦陷多年后,一位久经战乱的宫廷乐师流落到了建康,王导听闻后,请他来了府上做客,席间,堂中有后辈轻佻地命那乐师弹首曲子助兴,曾经名扬洛阳而今白头又眼花的宫廷乐师温和笑了下,击箸而歌。
甫一开口无数旧时洛阳权贵纷纷泪洒长襟。
一片各自压抑的呜咽声中,唯有那愣愣的轻佻后辈不明所以,只听那白头乐师低声一遍遍唱着那一句楚声,“游子思故乡”。
游子思故乡。
王悦忽然攥紧了拳,他像是被五个字彻底击中了,脸色苍白,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开始模糊,在他眼前浮现的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东晋皇城,朱衣云集,东风摇酒旗。
那是真正的一流繁华。
有世家少年骑马而过,道上惊起烟尘,呛得他几乎有种落泪的冲动。
谢景扭头看了眼王悦,见他又愣住了,心中忽然就笼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心头一下子不安起来,他伸出手,牵住了王悦,喊了声他的名字。
“王悦?”
王悦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看向谢景,“什么?”他问道:“你说什么?这是哪儿?”
“这是秦淮夫子庙,我们先把东西放酒店,吃点东西,晚上再出来逛逛也不迟。”谢景没等王悦开口,牵了王悦就往街道另一头走,“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
“一点不挑?”谢景回头看向王悦。
王悦下意识就犹豫了一下,一抬头,正好撞上谢景注视自己的视线,“不挑,不挑。”他忙摇头道,“饭桌上我不挑事儿。”
谢景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爱,王悦这北方儿话音说得就像个刚开始学说话的软绵孩子似的,“走吧。”
他极为自然地带过了王悦的肩,拢着他往外走。
秦淮河上有风吹过来,远远望去,画舫龙舟灯火剔透,江清月近人,走了一程,谢景低头看了眼,意料之中地又见王悦开始失神,他极轻地皱了下眉,却终究没说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将王悦的帽子戴上了,侧过身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了点风。这样子,倒的确不太像是高兴的样子。
吃了饭,王悦坐在酒店里隔着落地窗打量这个城市,一看就难免又失神了。
他的过去和现在分割得太严重,这让他有时候会突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想不清楚这个朝代和过去到底有无联系,越是不清楚越是想,想得多了他心中也会忽然莫名恐慌起来,不能确定自己和这个世界到底谁是真实,亦或是谁都不真实。
直到这一刻,他站在了这儿,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座一千八百年后的建康城,这条一千八百年后依旧流淌的秦淮河。
那一瞬间,月照山河,他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过去。
他琅玡王长豫生于此,长于此,即便所有旧朝痕迹都烟消云散,他依旧认得这儿的水云与江月,认得这儿是他故乡。
王悦静静看着窗外那一带秦淮流水,眼神温柔。
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回头看去。
谢景将伞放在了柜子上,走上前在他身后站定,“看什么呢?”
“外面下雨了?”王悦看了眼谢景放在一旁的伞。
“嗯,小雨,走街上感觉不出来。”谢景顺着王悦的视线望了眼窗外,夜色中的古城愈发宁静,给人一种茫茫然静水流深之感。他看了会儿,忍不住随意地揉了下王悦的头发,“整个下午都在走神,想什么呢?”
王悦望了眼窗外,良久,低声开口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好看,看了心中很喜欢。”
“是吗?”谢景揉着王悦头发的手极为短暂地顿了下,他望着王悦侧脸,眼中暗了暗,低声问道:“真喜欢?”
“嗯。”王悦点了下头,心中低叹道,故乡旧山河,如何能不喜欢?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视线有些幽深,却也没说什么。
“我们下去走走吧?”王悦忽然扭头看向谢景,“沿着秦淮河走走?”
“外面正下雨,天色又阴冷,风吹容易着凉,你今天赶了一路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陪你下去看看。”谢景看着王悦,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极具说服力。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见谢景静静望着自己,半晌,他终于轻点了下头,这事儿刚定下,忽然他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房间中唯一的一张床,略带疑惑看向谢景道:“对了,今晚我睡哪儿?你就租了一间房?”
谢景看了那张宽敞到可以四五个人睡的床,又看了眼王悦,淡淡问道:“要不你睡床,我睡地板凑合一晚?”
王悦忙摇头:“不不不,那算了,我们一起睡吧。”
谢景望着他,瞧见王悦转头又望向了窗外,他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雾蒙蒙的,晦暗风雨中什么都瞧不清楚。
半夜。
躺在床上,王悦不知怎么的,睡得极为不踏实,似乎一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几回都惊醒过来,可睁开眼他却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他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真实感。
不知道第几次惊醒后,王悦摸了把自己满头的冷汗有些不明所以,呆了会儿,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下太阳穴,隔着黑暗看向睡在另一侧的谢景。
一片昏暗中他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致轮廓,心中却莫名就定了定,犹豫了一会儿,他试着慢慢往谢景那儿靠了下,他实在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可他浑身都在抖,半天,见谢景没醒也没别的动静,他大着胆子把脑袋放在了谢景的枕头上,两人一下子贴近了。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王悦听了会儿,没听见谢景醒过来的声音,他回头又望了眼窗外,却瞧见黑暗中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他仰着头,冷汗流进头发中,他翻了个身望着谢景。
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些。
谢景是个很容易让人安心的人,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他坐在那儿,就能让人定心。王悦望着他,有片刻的失神,什么时候开始起,他竟是下意识依赖着谢景了?
睡得正迷糊的时候,王悦似乎感觉到身上的被子轻轻地覆上了他的肩,他困得睁不开眼,下意识顺势缩了下脖子往温暖处贴了贴。
黑暗中,一只手轻轻抱住了他,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下他的头发,擦掉了他的冷汗,而后那只手静静贴在他的背上没再动。
谢景睁开眼打量着窝在自己怀中熟睡的人,极低地叹了口气,这翻来覆去大半个晚上,看这样子总算是打算好好睡一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景都快睡过去了,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栗。
凌晨时分,秦淮河在夜雨中静静流淌。
王悦猛地睁开了眼,手狠狠攥紧了被子,他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一样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时整个人都还是呆的,他浑身都在压抑不住地颤抖。鬓角流下的冷汗划过眉梢眼角狠狠砸在了谢景的手背上,触及皮肤一阵冰凉。
王悦撑着床直起身体,不可思议地慢慢回过头看向窗外的秦淮河,细雨中,一切都是模糊的,河岸,水月,画舫,所有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王悦却是看怔了,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疯狂地呼之欲出。
他回头看了眼没被惊动的谢景,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了床,他连鞋都没穿,放轻了声音,他直接赤脚踩着地毯走到了门边,推门走了出去。
夜里的雨下得有些大了,王悦没带伞,直接淋雨往外走,旧时的都城和如今的城市有很大的差异,他找了很久却一直都在街头毫无头绪地打转,他慢慢顿住了脚步,天地间四顾茫茫都是雨,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理思路,浑身冰凉的雨水,一阵又一阵彻骨的寒意。
忽然,他猛地回头往一个方向走,凌晨两三点的街道上行人较平时稀少,他一路循着记忆往回跑,路上撞了两三个人,他连道歉都顾不上就继续走,一直跑到了一处长街,他才猛地顿住了脚步,前方不远处是栋临江的酒楼,再过去就是秦淮河。
王悦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手轻轻凌空划了一道,“扬、扬安渡口……”他忽然扭头朝一个地方看去,下一刻他整个人拔腿朝这那个方向飞奔而去。胸膛中心脏跳跃如擂鼓。
紧闭着大门街巷,极为狭窄的小牌匾上提了乌衣巷三个字,在夜雨中更显得黑漆漆的。
王悦站在那儿狼狈而呆愣地看着那三个字,愣住了。这儿真的不是什么豪华的地方,一米多宽的大门口,一扇窄窄的门紧紧闭着,看起来破败而寒酸,这一切全然不能让人信服这儿就是乌衣巷。
旧时的孙吴练兵的乌衣巷是练兵的场地,因为士兵穿乌衣,那地方又名乌衣巷,那原是极为广阔的一方天地。
这不过是乌衣巷的一处旧址。
可王悦还是看呆了,视线中有什么东西散开,他立在原地浑身僵硬,仿佛眼前看见的不是这破败狭窄的旧胡同,而是那百丈宽的康庄大道,而是一千八百年前那云集了大半中枢权贵豪门的东晋第一流地界,无数谈笑晏晏的士子清流鱼贯而入。
这里是他的家!
王悦脸色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仰着头看了半晌,他突然抽身往一个方向飞奔,穿街走巷不知跑了多久后猛地刹住了脚步,猛一下彻底定在了当场。
那是条通往民居的昏暗街道,新修的牌坊安安静静地立在不远处,一片肃穆。
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大起来的,一阵阵砸在脸上有些生疼,王悦立在原地看着面前空荡昏暗的街巷,耳边只闻雨声。
水泥砖瓦旧城区,谁能想到这儿曾是一千八百年前东晋第一豪族琅玡王氏供奉着列祖的祠堂。
王悦忽然就清晰地记起了那个他一直做却又一直记不分明的梦,白绫高悬,风中传来几声招魂幡上的青铜铃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他耳边响彻不息,他站在祠堂前想冲进去看看,却怎么都跨不进去大门,伸长了脖子却又怎么都看不清那里头的景象,只能模糊地辨认出那是个灵堂。
那是……谁的灵堂?谁在哭?
王悦的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一下子没站稳竟是摔跪在了地上,大雨倾盆,他撑着地的手一点点攥紧,在地上磨得刺疼,血水一瞬间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他跪在地上,良久,几近无声地低声沙哑道:“母、母亲。”
那被他刻意遗忘,他一直不愿意深思的一份痛苦,忽然徜徜徉徉铺在他了面前,胸膛中疼痛一下子蔓延开来,王悦猛地攥紧了手。
你怎么敢忘?
王长豫,谁都能忘记,你怎么敢忘?
没过多久,雨中就有脚步声响起,一声又一声。
王悦撑着地回头慢慢看了眼,雨夜的小巷,一个人淋着雨缓缓朝自己走来,碎发下一双散着凉意的眸子。王悦轻轻扇了下睫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声音皱眉问道:“谢景?”
谢景浑身都湿透了,一身黑色高领毛衣更是从袖口衣摆都在成线地滴水,他走进了,低下身蹲在王悦面前,垂眸静静看着一身狼狈的王悦。
“你怎么了?”这一句话问得极为平静,平静到有些渗人。
王悦抬头望向他,眼中有些错愕,他没想到谢景会出现在这儿,他没说话。
谢景忽然伸手掰住了王悦的下巴,低沉着声音开口:“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王悦下意识偏了头,雨水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他的声音已然淡漠了许多,他低声道:“谢景,你让我一个人静静。”他有些受不了了,精神被绷到了极致,有种近乎惨烈的感觉。
那一瞬间,隔着雨幕,王悦看不清谢景的脸色。
王悦低着头,慢慢攥紧了手。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他有些想不通。
第19章 秦淮
王悦坐在地上良久,终于抬头看向雨中一言不发的谢景。
“谢景。”他有些疲倦地开口,“我……我今晚有点累了,没事,我就是出来走走,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见谢景仍是沉默,他索性也没接下去,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拿袖子擦了把手上的血。
雨还在下,王悦随意地抹了把脸,抬头看着黑漆漆一片根本望不见尽头的街巷,忽觉人生可笑,他是王长豫,琅玡王氏大公子王长豫,该死的,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这天大地大的,他觉得自己如今真像条丧家之犬,举目茫然。
他慢慢回身往来的方向走,刚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一直没开口的谢景出声喊他的名字,“王悦。”
王悦闻声脚步一顿,轻皱了下眉,良久才低声疲倦道:“我先回去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夹杂在一片嘈杂雨声中。王悦忍不住揉了下眉心,不知道怎么同谢景解释今天的事儿,说句实话,他的确也不太想解释,这大概是他二十多年最狼狈的时候了,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停了下来。
“王悦。”
王悦闻声回头看去,下一刻整个人被一把拽着胳膊扯了过去,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狠狠撞上了谢景的胸膛。
大雨如注,谢景箍住了他,一手扣着他的下巴,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忽然低头。
谢景吻了下去。
王悦猛一下子愣住了,瞪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脸庞,明明是那么黑暗的夜色,他却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这人的脸,谢景闭着眼,脸上全是冰冷的雨水,他下意识就开始猛地去推谢景,却忽然感觉到谢景在啮咬着自己的下唇,他一下子僵住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王悦这时候应该怎么做,他推不开谢景,他浑身都在发软,心底掀起狂澜,所有的意识在一片颤栗中顿时灰飞烟灭。
谢景,谢景,谢景,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和谢景,这个清冷的人此时此刻浑身上下从发梢到指尖都是暖的,暖的滚烫。王悦猛地睁大了眼,他抱住了谢景,像是个孤独无助的人忽然抓住了眼前的什么东西,他死死地抱住了谢景,浑身颤抖不休。那一瞬间,他竟是想哭。
大雨中,谢景低头吻着他,手紧紧地压着这人的后脑勺,将瑟瑟发抖的王悦狠狠地勒在了怀中。
雨下得轰轰烈烈。
酒店。
谢景坐在沙发低着头,捏着王悦的手有条不紊地给他清理伤口,自打把淋了一生雨冻得浑身哆嗦的王悦抱进门起,谢景就没说过一句话,从给王悦利索地换了身干净睡衣又吹干了头发,到如今抓着人给他处理伤口给他上药,谢景全程连一个字都没扔给王悦。
如此泰然自若,实在是远超了王悦的意料。
谢景正抓着王悦的手,拿棉签擦着王悦手上的伤,忽然看见那手指轻轻动了下,他看见王悦的食指轻轻蹭了蹭他手中的棉签。他抬头看向王悦。
王悦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谢景神色未变,伸手从一旁的盒子里拿了支干净的棉签,“瞧不出来?我喜欢你。”
王悦愣住了,谢景这话说得实在太直白,也太自然,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可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谢景抬眸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第一眼见着你,我就有些喜欢你。”他的语气极平常,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
“你……”王悦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谢景发怔。这个人,是怎么把这番话说得如此不卑不亢光明磊落的,这好像是他独有的本事,所有的东西经由他嘴里说出来,便是再正常不过。
王悦睁大了眼,有些震惊,又有些茫然,下意识想从谢景的手里把手抽回来,却感觉忽然被捏的更紧了。王悦挣脱不过,竟是不想松开了,他太累了,他握着这个人的手,像是攥住了夜里的一道光,溺水时眼前的一根稻草,他握住了,便松不开了。
“这么晚了,跑出去做什么?”谢景捏着王悦的手问了一句,他望着王悦。
王悦当然不知道怎么解释,他顿了很久,才编出个不怎么蹩脚的理由,“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睡不着?”谢景反问了一句,抬手试了试王悦的体温,确定他没发烧后放下了手,“怎么会睡不着?”
王悦心中本来就有些慌,脱口回了一句,“睡不着就是睡不着,我出去走走而已。”
谢景抬眸望着他,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低声问道:“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
这四个字一出,王悦的脸色一瞬间血色褪尽,他像是被谢景一下子戳着了痛处,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神经绷得太紧,人是容易崩溃的。他怕什么?他如今有什么可怕的?琅玡王家早没了,东晋已经覆灭了千年,他琅玡王氏大公子如今不过一条丧家之犬,他有什么可怕的?他还怕人知道不成?
他一个已死之人到底在怕些什么,在执着些什么?他已经回不去了。这儿多好啊,日子清静,又少纷争,不用尔虞我诈,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呆这儿有什么可怕的?他忽然有些想笑,这半生皆可笑,风光地活了大半辈子,最后竟是活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王长豫,你还敢口口声声说你不怨不恨?天下谁有你王长豫更道貌岸然,明明整个人都被恨意侵蚀得快腐烂生疮了,还要做出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做给谁看?你究竟怕些什么?
王悦终于有些控制不住地低下头,脸色苍白,他现在感觉自己就跟个厉鬼似的,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颤着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
“谢景,我偷了人一样东西。”
我偷了一条命,一段人生。我原是个已死之人,一千多年前的已死之人,尸骨都已经腐烂透了,不知道葬在什么地方。王悦手脚冰凉,抬头看了眼谢景。
谢景的脸色顿时有些异样,他静静望着王悦。
王悦觉得浑身发冷,下一刻,他被人轻轻拥入了怀中,他控制不住地打颤,终于,他死死地拽紧了谢景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