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国人与祁朝人天生相貌有差,大祁的子民有黑夜一样的眼睛, 寇国人的瞳孔颜色各异, 却独独没有黑色。
何彰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别过脸不说话了。
何彰也曾无数次听过沈明欢的名字, 在世人称颂这人与太子金石之交时。
他仍深藏着幼年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梦想,可皇帝满足不了他的梦想。
太子与沈明欢,明君、贤臣、两心无猜, 恰是他最向往的模样。
所以他后来很厌恶沈明欢,何故君心无转移,贤臣却化奸?
哪怕如今知道自己误会了他,多次对他口出恶言,何彰也不肯给他个好脸色,更别说道歉了。
“你费尽心思,就是为了骆修启吧?”皇帝脸色不虞,但还是妥协似地说道:“沈澈,你现在退去,朕封修启为太子。”
沈明欢漫不经心:“我又不傻,陛下之前不也对顾老将军这么承诺过?”
他转头对身边的将士吩咐道:“去把二皇子请过来,就说,我来‘送’他回家了。”
他说话时带着浅淡的笑意,眉眼弯弯,好似有着无尽温柔。
何彰微怔,看了看沈明欢,又垂下头。
心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眼瞎,二皇子哪配得他如此筹谋效忠呢?
何彰不肯承认自己竟有些艳羡,他一生孤苦,自父母去后,再无人放他在心上。
命运都不曾对他温柔半分,更遑论世人。
“你难道还想逼朕退位?大胆!”皇帝将手边的饰品重重推到地上,色厉内荏地吼。
沈明欢不以为意地四处看了看,自顾自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他本就处在台阶下方,坐下之后,皇帝看他就更是俯视了。
这幅画面若是让不知情的看来难免有些奇怪,居于高处的人眼神都透着狼狈,坐在下首的反而盛气凌人,不得不让人怀疑二者的地位。
方才领命退下的将士们不知从哪把二皇子抓……救了出来。
短短半日,二皇子憔悴了许多,满目仓皇。但他似乎身体上没受罪,衣冠齐整,也并无伤口。
二皇子被拖……搀扶着进殿,沈明欢夸张地捂住胸口,露出十分心疼的表情,仿佛骆修启正奄奄一息,即将命不久矣,“殿下,你受苦了。”
何彰:“……”好像有点不对劲?
沈明欢嘴上这样说着,可他端坐如钟,动都没动一下。
“先生。”骆修启不觉得不对劲,他满脸感动、泪眼汪汪地道:“本王就知道你会来。”
在何彰还没找到骆修启勾结寇国的证据前,皇帝还没打算对他下手。
骆修启被好吃好喝地供在偏殿,他如此萎靡不振,纯粹是自己吓自己。
骆修启在后半夜抵不住深沉困意,挣扎着陷入一场梦境。
梦中有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卷,它静静地安放在案几上,等待午后太子太师曲正诚的检阅。
清晨的暖阳撒下粼粼金光,衬得画卷愈发出神入化。
小时候的骆修启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蹑手蹑脚地靠近。
而后他拿起画卷,毫不犹豫地撕毁,心虚又快意,仿佛撕毁的不是这幅画,而是画的主人。
他抬头,不期然撞进窗外一个人的眼里。
——骆澹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骆修启一瞬间吓得不能呼吸,几乎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听到他的皇长兄轻柔地问:“修启,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骆修启后背已经被冷汗洇湿,他手上还拿着罪证,实在无法开脱。
骆修远分明看到了那张撕碎的画卷,可他只目光停顿了一瞬,便又轻飘飘地移开,“我知道,修启不是故意的,对吗?”
“我……”骆修启仍旧只能吐出这一个字,他恐惧地扭头望去,却发觉洛澹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骆澹嘴角含笑,“远儿。”
如同寻常人家的慈父,对自己的孩子极尽疼宠。
梦中的骆修启虽因为这区别对待有些心酸,却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然而梦境并没有结束,白雾弥漫又散开,骆修启发觉自己和身边的骆修远都变成了长大后的模样。
他条件反射向窗外望去,只见骆澹脸上神情变幻,狠厉与慈爱交织闪烁。
骆修启眨了眨眼,定睛一看,哪还有什么洛澹,窗外分明是——
沈明欢的脸!
骆修启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直到此刻仍心有余悸。
他用力地甩甩头,试图把那惊悚的画面忘掉,有些委屈地说:“先生,你可算来了。”
“嗯,我来了。”沈明欢长长地叹了口气,满是遗憾道:“可惜我来晚了,瑞王殿下已经命丧陛下之手、与世长辞了。”
“啊?”骆修启还没反应过来,“先生,我没有啊,我还活着。”
沈明欢怜爱地看了他一眼。
旁边的将士“唰”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极快地从骆修启脖颈上划过。
血液喷涌而出,骆修启看到地上洒落的鲜红,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
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茫然抬手想要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却发现手臂抬不起来。
他微微低下头,看到自己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要死了,濒死的恐惧与求生的向往逼迫他用尽全力呼救。
可他想象中声嘶力竭的声音,其实根本微弱地听不见。
生命节点的最后关头,骆修启想起了自己的梦。
窗外沈明欢含笑的脸庞愈发清晰,他与骆修远遥遥对望,任凭谁也无法质疑他们的情谊。
——偏爱骆修远的人始终都在,只是不是骆澹。
“沈明欢……你这个……混账……”骆修启嘴唇蠕动,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何彰:“!!!”
怪不得沈明欢说的是“送”二皇子回家。
“哎呀呀。”沈明欢痛苦地说:“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你好狠的心呐。”
他的痛苦表情没有维持三秒,又很快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势:“瑞王是我们的主君,他死了,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说完还瞥了那位刚杀了骆修启的将士一眼,示意他跟着演。
将士默了默,将手中染血的长刀藏到身后,干巴巴地道:“没、没错,我们要为瑞王报仇。”
沈明满意了:“陈小雨,你做事总是这么合我心意。”
陈骁宇:“……主公开心就好。”
“你们是不是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见沈明欢如此干脆地杀了骆修启,皇帝的神色反而更加平静,“朕还没死呢。”
沈明欢笑眯眯地说:“什么死不死的,太不吉利。陛下,只要你写禅位诏书,我保你寿终正寝,如何?”
“若朕不写呢?”皇帝伸手拂开试图挡在他身前的何彰,平淡地问。
沈明欢从陈骁宇手里拿过长刀,嫌弃地甩了甩上面的血迹,可惜道:“那我只能为二皇子报仇了。”
“哈哈哈——”皇帝突然大笑起来,他站起身,傲然地说:“朕是天子,天下有资格杀朕的,只有朕自己!”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桌旁一个木盒交给何彰,“此乃玉玺,你护着它冲出去,将它交给修远,就说,朕说的,从今以后,他便是大祁之主。”
以何彰的身手,独自一人带着玉玺冲出包围圈,可能性虽小,但不是没有。
反正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
至于何彰的安危?即便落入如此境地,即便短暂地相信了何彰的忠诚,皇帝仍未把他放在眼里。
臣子而已,为他赴汤蹈火、舍生忘死,都是应当的。
“沈明欢,你要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朕偏不让你如愿!有本事,你就杀光在场所有人,杀了骆修远,杀了对此事有疑虑的大臣,只是那样,你与朕又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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