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铁灰色的影子说,“淡青色有很多种,等回去,你指给我看。”
流动的淡金色薄雾被徐徐灌入那道意识,铁灰色的影子做起这种事有些不熟练,似乎并不擅长用风和阳光做菜。
被他抱着的意识也并不擅长吃饭,那些淡金色的、仿佛是朝霞一样流动的薄雾被仔细喂下去,却又有一大半都溢出来,完全无法被吸收。
内膛郁闭的树,从还是幼树起就被压久了枝条,盘踞曲折着向内收敛,只会堵住风和光路。
长此以往,断绝生机。
满是裂痕的意识神情温润,弯着眼睛,瞳光却像是什么都装不进。
“……抱歉。”他在说话,发出的声音却已经并非言语,更近似风在流动,“这样……会不会不太可口?”
铁灰色的影子抱着他,收回气生根,沿着长廊走远:“会,苦,不好吃。”
穿书局的榕树与别处不同,生长不靠风、阳光、水分和土壤。
榕树的气生根穿行在不同的世界,所寻找的养料,是即将消散死亡的意识。
它们很有耐心,挑选中目标之后,会一直跟随和等待。
树总是很有耐心的。
这棵榕树第一次遇到穆瑜,那个看起来很好吃的意识只有十二三岁,榕树也是棵很年轻的榕树,刚长出第一条气生根。
……
第一次遇到那棵年轻的榕树,穆瑜也只有十二岁。
濒死的少年意识方向感不好,迷了路,漫长的只身跋涉后,被拦在苦楝树构筑的世界外徘徊。
但苦楝树中的世界与槐树不同,无罪者不能擅自进入。
“……无罪者?”少年的意识仰头,有些诧异,“是说我?”
年轻榕树的气生根第一次捕猎,选中了自己的第一个猎物:一个无罪的、澄净透明的灵魂。
但现在不是时候,树下的少年灵魂被火烧过,太烫了,意识深处还残留着火星和硫磺的呛人烟气。
年轻的榕树跟着他,耐心地把猎物送回来处,在他家的窗外扎根,生出一棵新的榕树。
榕树也是第一次做榕树,没能学会怎么牢牢保护好自己挑中的猎物,只能不停地把恶人绊倒、用掉下来的树枝去砸。
树的战力有限,最高的战绩,也仅仅是把林飞捷砸得骨折了三根肋骨,住院了大半年。
少年灵魂似乎总是会遇到各种危险,最危险的一次,他们一起落进烧不完的火。
榕树扑不灭火,想要用气生根把那个脆弱的意识保护起来,却反而被藏进那个少年的意识深处。
“现在……吃掉我。”少年灵魂呛咳着,把要吞噬自己的榕树根脉护在胸口,“吃掉我,能让伤好起来……”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况且少年的意识在这个世界刚刚完成觉醒,变成了拥有领域的“缄默者”,第一次逃出了火患。
榕树自从跟上这个猎物,不是被火烧就是被斧头砍,还有帮忙打架被掘断的枝干树叶,多出来了不少伤。
榕树的一小段气生根,被少年灵魂保留了下来。
只要吞下这个自投罗网的意识,伤就都能痊愈。
“不吃。”榕树把气生根往外拽,“不好吃,辣。”
少年的意识已经模糊,无奈地笑了笑,好脾气地哄它:“辣也不错……你吃过麻婆豆腐吗?我很会做,还有火锅……”
榕树不能理解人类的食物,凝聚起最后一点气生根的虚影,把他拖到树荫下,拽着草叶汇积露水喂他喝。
“我被当做营养吸收,会成为树的一部分吗?”
少年的意识轻声许愿:“我想做榆钱。”
“不。”榕树用露水喂他,找来野果给他吃,“我是榕树,不长榆钱。”
少年的意识有点遗憾:“唉。”
榕树:“……”
它的猎物伤得太重了,它得回去吃点别的,尽快化形再回来。
树没有腿,不会跑,还是太麻烦了。
等它能变得和人类一样,就回来接它的猎物回去养伤,把伤全养好,吃麻婆豆腐,和火锅,长大,交朋友。
榕树其实跟别的树关系都不好,榕树独木成林,并不跟别的什么树厮混。
……但非要榆钱的话,也不是不能去找一棵小榆树苗。
很过分。
他还得给他的猎物种榆树。
怎么还有要求这么多、被吃了还要管变成什么的猎物。
那一小段气生根被悄然化形,模仿着人类的骨骼,用来补上少年断裂的腿骨。
年轻的榕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拖来柳条,把少年的意识盖住:“不要乱跑。”
少年的意识睁着眼睛,静静躺在草地上,碰一碰也不会动。
那双眼睛温润漆黑,但又映不进光,只是安静地张着。
“等我。”榕树告诉自己的猎物,“不准跑。”
它最后拨了拨头顶的树枝。
漂亮的阳光洒下来,落在那双眼睛里。
这个世界并不接纳榕树,榕树的气生根虚影逐渐变淡,一阵风过,就消失在了树荫下。
它只是回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自己掏腰包,向穿书局购买了榕树专用的营养剂。
这已经是树能走得最快的速度了,可等榕树回来,那些柳条已经消失,他的猎物也没了踪影。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没被一棵榕树按在地上打过,很是狼狈:说不定是跑了,你说他是你的猎物,怎么会不逃跑?
“他不会。”榕树低着头生气,“说好了。”
白塔被揍得满地找砖头:他答应了吗?向你承诺了吗?
榕树沉默。
他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猎物已经没力气回应他了。
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少年的意识,其实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
白塔:或许他并不认为,在你走后,他还该等你。
“不会。”榕树低声说,“朋友,会等。”
白塔困惑:你是找猎物,还是找朋友?
榕树被它问烦了,戴上铁灰色的兜帽,抡起气生根就往下揍。
穿书局的榕树化形以后,能用的手段就很多,放下十几箱炸药,干脆利落地把白塔送上了天。
……离开白塔之后,榕树花了两个月时间,种了能长榆钱的榆树,从风里找到了他的猎物朋友。
气生根天生就擅长捕捉风,榕树把散在风里的淡青色雾攒起来,重新塞回那个少年沉睡着的身体里。
在“睡眠舱故障”的几个月后,穆瑜醒来,失去了那段时间发生的全部记忆。
因为每一小片雾,榕树都尝过了,那些记忆或苦涩、或辛辣,充斥着火和硫磺的味道,烟气,血腥气。
榕树把它们留在了那片荒地上,听说那里有谎言之藤,被谎言之藤消化掉的记忆,就不会再深夜入眠,化成梦魇。
……
“良药苦口。”
系统学校的走廊里,二十三岁的穆瑜温声劝说老朋友,“不能总是嫌苦,苦瓜炒鸡蛋……”
铁灰色的影子刚处理了一百二十七个煎鸡蛋,听见鸡蛋就头疼,叹了口气。
穆瑜就轻声笑起来。
他什么也看不清,身体疲倦得无法动弹,却还是好脾气地道歉:“我下次不煎这么多鸡蛋了。”
“觉得不开心,就开个电台吧。”
铁灰色的影子说:“可以和穿书局买频道。”
穆瑜问:“贵吗?”
铁灰色的影子:“很贵。”
穆瑜问:“买完之后,还能剩下一点钱,给我的扫地机器人买皮肤吗?”
“能。”铁灰色的影子算了算,“还能买很多。”
穆瑜笑了笑:“好。”
他又问:“还能给我的经纪人,买一件别的颜色的外套吗?”
铁灰色的影子有些头痛,翻出一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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