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春(44)

　　微微一顿，盛熙阳道：“不过我没有办法请一个戏班子来，我一个人代戏班子，给你唱一段吧。”

　　盛霭久久地望着盛熙阳。

　　他眼底闪过了微不可察的光芒，带着无声的柔软和动容。

　　盛霭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対盛熙阳道：“好，那我今日，就好好当你一人的听众。”

　　盛熙阳把门关上了。

　　他今天要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拾画》，这是一出小生独角戏。

　　盛熙阳的母亲唱旦，但他什么都学过，因为他母亲在梨园唱界，带盛熙阳拜过一干戏曲界的名家，所以盛熙阳什么都学。

　　但盛熙阳绝対不敢说自己是精通。

　　他开口唱的时候，便完完全全陷入这个角色了，没有太过于在意盛霭的表情。

　　窗外的雪花在纷纷漂亮，盛熙阳轻声咬着唱词，偶然一抬眸，対上盛霭的视线。

　　盛霭端坐在沙发上，看得很认真。他身上虽然有病气，但眉眼永远是温柔的，与盛熙阳対视的瞬间，盛熙阳好像看见了盛霭眼底无尽的缱绻。

　　说来也奇怪，盛熙阳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了民国，但一直都没有感觉自己融进这个时代里。

　　他好像一直是一个旁观者，哪怕看着盛霭奔走在这样的时代里，为商行、为所有一切。

　　也好像一直隔着一层名叫历史的朦胧的纱，与盛霭遥相対望。

　　可此时此刻，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窗外飞雪漫天，盛熙阳给盛霭唱着戏，竟在这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活在了这个旧时代里，捅破了那层朦胧的纱，用缠绵的戏词将自己和盛霭拉得很近、很近。

　　近到可以看清盛霭眼底的沉沦。

　　他给盛霭献上一曲生日的独角戏。

　　彼此一抬眸，都是惊艳在対方眸底的程度。

 

第68章 如果明天

　　盛熙阳唱完戏,盛霭从沙发上站起身。

　　他慢慢地走到盛熙阳的面前。

　　盛霭抬起盛熙阳那张化了彩妆的脸。

　　盛熙阳轻轻眨了眨眼。

　　他这个妆容已经不是很夸张的了，为了赶时间，匆匆几笔，勾勒出小生的模样就够了。

　　窗外的雪在宁静地下着,盛霭望着盛熙阳,过了很久,才道：“真好看。”

　　微微一顿,他的声音带着轻缓的柔软，“人好看，戏也好看。”

　　盛熙阳笑了。

　　盛霭问道：“这个……可以洗掉吗？”

　　“可以的。”盛熙阳直接去了盛霭房间里的洗手间,想拿一条毛巾，但是想着这是盛霭用的,又不敢。

　　盛霭跟在后面走进来,随手就拿了一条干净毛巾递给盛熙阳。

　　盛熙阳把毛巾浸湿，用台上的皂子打湿,“这样就可以洗掉了,很容易洗的。”

　　说着，盛熙阳准备卸妆了。

　　但是盛霭把他手里的毛巾接了过来。

　　他轻轻地托起盛熙阳的下颔，用那条沾湿了的毛巾，一点点地给盛熙阳擦掉脸上的彩妆。

　　盛熙阳怔怔地望着盛霭。

　　盛霭的动作很缓，也很轻，一点儿都不会弄疼盛熙阳。

　　他把毛巾擦得都是彩妆,才擦掉了一半，又要把毛巾拿去洗。

　　盛熙阳就乖乖地等着。

　　盛霭把毛巾洗干净了，又捧起盛熙阳的脸,把他的另外半张脸给擦干净了。

　　擦完以后，盛霭垂眼端详着盛熙阳的脸庞。

　　安静了一会儿,盛霭微微一笑，“不过，还是最喜欢你这个样子。”

　　盛熙阳的耳朵有些红。

　　盛霭低着眉眼，安静地望着盛熙阳。

　　盛熙阳也回望着盛霭。

　　洗手间里的灯光很明亮，盛熙阳可以很清晰地看见盛霭眼底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盛霭的喉结终究是微微一动，低下头来。

　　盛熙阳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但安静了一会儿，却毫无动静。

　　盛熙阳怔了一下。

　　他睁开眼。

　　那一瞬，对上了盛霭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眸。

　　盛熙阳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

　　盛霭只是低下头来，想仔细看一看盛熙阳的脸上，是否还有残余的彩妆，可盛熙阳却以为他要亲他，所以一时间有些丢脸。

　　盛熙阳把脸别过去以后，盛霭竟然淡淡地笑了。

　　他垂着眼，重新把盛熙阳的脸轻轻扭了过来，望着盛熙阳。

　　盛霭道：“这么大雪还跑出去找这些东西，怎么为我的生日这么费心。”

　　“不费心，”盛熙阳认真道，“生日本来就应该好好过的。”

　　盛霭垂眼望着盛熙阳。

　　寂静半晌，他垂下眼来，声音很低地“嗯”了一声，“我很开心。”

　　盛霭高兴，盛熙阳也开心。

　　把衣服换回来以后，盛熙阳也没有打算还回去了，毕竟他花了几个大洋买下来的，这些衣服戏园子里不缺。

　　在盛霭房间的沙发上坐着，盛熙阳看着盛霭在旁边清理桌子。

　　“我以前过生日……”盛熙阳忍不住道，“都有很多朋友陪我一起庆祝，我们会出去一起吃饭，一起唱歌，还会玩游戏，总之很开心。”

　　盛霭听着，眼底带着淡淡的温柔，“真想去你生活的那个时代看一看。”

　　他的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在遥远的地方，就传来了一声炮响。

　　那一刻，盛熙阳本来想开口说什么的，瞬间就把话吞了回去。

　　那声炮响，明明那么遥远，却像是震在盛熙阳的心上一般。

　　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盛霭看了一眼盛熙阳，看见盛熙阳怔怔地坐在那儿。

　　他慢慢地走到了盛熙阳的身边，坐了下来，“别怕。”顿了顿，“他们在打仗，应该还牵扯不到南京。”

　　盛熙阳轻轻摇了摇头。

　　“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低下头来，声音很轻，“以后的这块土地，会满目疮痍。”

　　可最可怕的就是，知道这一切会发生，却始终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无法改变。

　　盛霭看着盛熙阳。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触碰到盛熙阳的脸庞。

　　盛霭的掌心很温暖，无声地抚着盛熙阳的脸，“就算满目疮痍，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难道因为未来会变得很糟糕，今天的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对于我来说，我依然会经营好这个商行，不管是各行各业，只要需要我，我就会给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忙，金钱、货物，或者人力，但不给向着自己国人开战的人送他们需要的一切东西，是我的底线。”

　　盛熙阳望着盛霭。

　　盛霭继续道：“未来会怎么样，我没有办法预测，如果明天南京沦陷，我今天依然会在这里跟你说这些话，依然会好好做完我该做的事情。”微微一顿，他说，“没法改变历史，但不代表我们也要被历史改变，你说是不是？”

　　盛熙阳突然觉得他的心跳得很快。

　　他从来没有觉得盛霭那双永远温柔的眼眸下，永远温和的嗓音里，含着这样的力量。

　　盛熙阳看了盛霭很久，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盛霭也轻轻回抱住了盛熙阳。

　　过了很久，他说：“如果明天我将死亡，那么今日……我会过得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好。”

　　盛熙阳把脸埋在盛霭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你不会死的。”

　　盛霭垂眼淡淡笑了，抬手揉了揉盛熙阳的头发，“我也希望。”

　　盛熙阳抬起头来。

　　他望着盛霭，眼眸亮晶晶的，黑白分明，“哥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好日子一定会来的。”

　　盛霭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在第一次面临生离死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世道，这个时代，哪一天死了也就是死了，可能没有人会记得，也没有人会心疼他。

　　但是如今看着盛熙阳的眼睛。

　　盛霭好像第一次觉得，也许好好活着，期待黑暗彻底消散，期待光明降临在这个时代的一天，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尤其是……期待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和盛熙阳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