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直女(15)
她每天都督促李小川写作业,尽管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不知道作业到底会留什么,她每天都例行问,开始李小川规规矩矩写,再长大些就开始扯谎并嫌他妈妈烦,后来扯谎时也会心里凉凉地想,他就是这个材料,是对不起妈妈的。
这天,她打开儿子的书包,翻出一张简陋的卷子,虽然她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手写的,但红笔像皇上的玉玺,红艳艳地盖着“80”这个数字。
她惊喜地尖叫起来:“儿啊!你可出息了!”
李小川恹恹回身:“我不是学习的材料。”
“你不是学习的材料还能进步到八十分了?妈妈记得上次给你开家长会你考了五分哇?哎呀!哎呀吃顿好的哇,吃面皮,多放辣子。”
季舟白睡了半夜,突然睁开眼睛,把自己吓了一跳,开了灯,听见隔壁爷爷的卧室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她低头上网,到神奇的互联网搜那套卷子,却没有找到。
算了。
算了?
季舟白火起,她现在也是得过且过的人了?她愤怒地抓着头发在房间里踱步,终于想起来那套卷子自己做过,之前林牧拿给她看过,然后发下来了。
放在哪里了放在哪里了……
她做这鬼卷子干什么!
她预备延续梦境回去睡觉,偏偏该死地想起来,那张卷子裹在一堆书里,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扔到楼下垃圾箱旁边了。
烦死。
披衣下楼,打着手电找到了垃圾箱,垃圾箱旁边是她的一摞书。
阿嚏——
林牧可千万要给她早饭啊!她拆开自己捆上的绳子,咬着手电筒一本本拿出来抖落。
手电筒的光晃在眼前的书堆上,她一本本翻过来,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的试题她从未动过——她就这样一本本地送到垃圾桶旁边,等捡废品的婆婆自己带走。
毕竟北方的深秋还带着些萧索,没多久就双手冰凉了,却还没翻到那张该死的卷子。季舟白几乎咬不动手电筒了,口水险些流出来,重新调整了一会儿,愤怒地踹开那堆书。
一顿早饭有那么值得她半夜下来翻书吗?
确实好像也没好吃到哪里去。
季舟白搓搓因为冷风而冒出鸡皮疙瘩的双臂,肩膀瑟瑟抖着,拿下巴夹着手电筒,又耐着性子翻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张卷子揉得乱七八糟的,夹在一本高一时的数学试题册里。
她连带试题册一起带回去了,进门,客厅亮着灯,爷爷穿着睡衣在沙发上坐着:“你去哪儿了?”
她指了指试题册,想了一会儿,实话实说:“我们班有个,有个傻子,挺无辜的,被我牵连处分了,我把她奖学金五百块拿走了,给了一千块。因为多给了五百块,死活要给我补课,这是给我留的作业。我不小心扔了。”
爷爷摸出老花镜来戴上,仿佛第一回认识季舟白似的,将她打量一番:“男的女的?”
“上回来那个。”季舟白垂下头,“我觉得她有毛病,给钱还不好么?”
“有钱就好吗?”
“有钱还不好啊?”季舟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靠在爷爷身边,“有钱什么都有,想开阔眼界就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什么玩什么,想看书,想上网,做什么都行。五百块她还给自己增加负担。她又不欠我的。”
“她不想白拿。”老爷子试图分析林牧其人。那天见人来了,觉得那个人很沉默,不爱说话,不过不熟,话不多也是正常的,但学习好,很乖巧的样子,也是季舟白在县里领回来唯一一个看起来是个善茬的孩子。
“又没白拿,她无辜,奖学金五百块该是她的就是她的,我砸了玻璃,五百块该我出,学校拉她做冤大头,然后我再出五百修玻璃,您看,一点儿牵扯没有——”季舟白试图混淆视听,但是爷爷听出来也没说什么,笑笑。
“五百块对她是个大事情,她什么都不做,就低你一头,像是被你施舍了。你没有要给她人情的意思,她觉得欠你人情,你觉得没多大事儿,对她是个大事。”老爷子摸摸她的头,“有时候,你要和一个人拉近关系,让她帮你,让她觉得,你欠着她——”
“我不想跟她拉近关系,人家升学,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季舟白明白这些道理,“我们就不是一路人。”
“那你大半夜下去找书?”
“……”季舟白有些懊恼,“她烦死了,她非要人做,你不做的话她就跟个老师似的又叹气又说教的……不过班主任也发现了,禁止她和我们来往。这挺好的。”
“班主任什么时候还能管住你了?”爷爷笑,“关你什么事?”
“哎呀爷爷,那我影响人家学习了哇?她们没多少选择,高考不行就也没多少出路了,我那么耽误人,也太坏了吧?”
季舟白说着把卷子扔在沙发上,闷闷道:“我就是个大混蛆。我睡去了。”
“你怎么知道你就耽误人?你就不能共同进步?”老爷子想趁机让季舟白上进些。
季舟白油盐不进:“我反正——”她还是没说别的什么,回头把卷子拿走了。
☆、你很聪明
季舟白把卷子扔给林牧的时候,林牧还在卫生区。
来得比平时早,教室没人,季舟白看见林牧散发着热气的保温杯,上去把杯盖拧上了。四下无人,怀着一些暗地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偷偷往她课桌里看去,一堆书,没有别的,再看桌边挂着书包,偷偷拉开拉链,看见两个饭盒。
心里一下子就得意了起来,她把卷子展开,昨天夜里把会做的都做了,不会做的瞎编胡蒙,竟然把卷子填满了。自己原先的卷子上的成绩被她拿胶带撕了去,虽然还有红笔的痕迹,但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干干净净,叠好揣到兜里。
下楼去卫生区,看见林牧哼哧哼哧地扫那么大一片卫生区,像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海上似的,她想起自己和二班打过招呼,又看卫生区也挺干净的不知道林牧在扫些什么。
步伐冲冲地走过去,林牧刷一下,险些扫到她的鞋。
林牧顿了一下,季舟白趁机一踩扫帚尾巴,扫帚当啷落地。
林牧甩甩手,季舟白把卷子抖落开递过去。
对方犹豫着没接。
“啥意思了?”季舟白登时以为林牧决心和她划开界限,心下回忆起昨夜披衣下楼的自作多情,恼怒顿时烧了起来,“爱看不看。”
她抓回来就把卷子撕成两半。
两半撕开,她就后悔了,但还是两张一叠,撕成四块。
“别——”
“看什么看!”季舟白蹭一下把四张碎片撒开,“我死也不做题了。”
她冲冲地走了。
走出操场,她又暗自咂摸着那两个饭盒的意义。
啊,她想错了。
但是已经大放厥词了,再推翻掉不符合她的个性,于是靠在操场门边,不经意地往南边瞥。偏偏该死的起了秋风,林牧手里握着两张碎片,正在追着空中飞起的两张纸片。
她突然想起昨天林牧追篮球的狼狈的样子。
这样是不是挺羞辱人的?季舟白磨蹭着追进操场,可是她也追不上自己撕开的卷子。两个女生满操场地跑,灰尘被带起,卷到鞋面上,卷到裤腿上,额上全是汗,后背也被汗打湿了。
终于她追上了一张纸片,这时候,另一张纸片悠悠飘进旱厕。
男厕所。季舟白在门口大声咳嗽一声,冲进男厕,那张纸片在旱厕的男女交界的那堵墙上,有些高。林牧也赶到了外头:“不要追了。”
季舟白不想给林牧道歉,把自己追上的那张塞给她,脱下校服外衣扔过去,抖抖肩膀。
因为旱厕都是红砖堆起来,没抹石灰,又因为年头太久,坑坑洼洼。
季舟白个高腿长,平时也蹦跶,仔细确认了一下路线,纵身一跳,指尖把住墙头,两脚蹬在缺块砖头的凹处,愣是死命一拱腰,探身跪在墙头,拽住了那张该死的试卷残片。
然而这时候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今天穿的衬衣没有多少弹性,腋下撕拉一声,扯开一个大口子。
她跳下,把卷子扔给林牧,拍着身上的土。
“对不起。”林牧说。
季舟白愣住了。她还没说对不起呢,林牧说什么对不起?
林牧抖开她的外衣,披到她肩头:“衣服一会儿脱下来我帮你补,我去和班主任要针线。”
“我没带别的衣服。”季舟白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林牧,“你是不是打算摆脱我啊,我是不是很烦啊?”
“没有啊。”林牧说。
“虚伪。”季舟白扬起下巴,却不是特别生气,林牧表现得很明显,林牧从一开始就把“你很烦”三个字挂在了表情上,“反正我是大混蛆,你做事要有始有终言而有信。”
林牧微微笑。
季舟白有些讨厌她这样云淡风轻仿佛不在意的笑容。林牧倒是一直像个铜墙铁壁的堡垒,包裹林牧不知想什么的脑壳。偶尔露出一条缝来,就是体育课那天,林牧哭了,从林牧的营垒中泄出一丝其他的,不那么体面,不那么要强,也不那么……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内容。
她还没有怎么说,林牧却主动道:“今天的生菜卷用的是很新鲜的生菜,然后今天我妈妈把她的卤鸡翅拿出来了。”
季舟白脸上浮起笑容,心满意足地跟在林牧身后。
林牧要继续扫地,她却摇摇头,把林牧拽回去了:“一定不会扣分的,走了走了。”
书包里的饭盒吸引着季舟白,林牧这样以为,但是偶尔一次不扫,她也没感觉如何,她日复一日地扫地,卫生区的卫生已经相当整洁了,她当然知道检查的学生有意针对,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季舟白掀开盖子,心满意足地看着林牧的妈妈准备的早饭,李小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过来,扔给她一袋子面皮,红油蒜汁面筋和面皮分开放着,摆在铁饭盒旁边。
“你又抢人家的啊?”李小川想去抢林牧的,他吃面皮从小到大,都快要长成面皮的样子了。
这天早上妈妈给他带了好些,知道他喜欢季舟白,便格外给季舟白带了一份。
李小川提着自己的那份找林牧,林牧慢条斯理地吃早饭,抬眼看他居心不良跃跃欲试的样子,侧身把鸡蛋和包子给他了。
被这样恩待,李小川也格外不好意思。把自己的面皮留给她,两人一言不发,却已经完成交易,像把早饭摆到早市上,议价的人在袖子里把指头掐出血来,无声中议定了合适的价格。
虽然也不合适,面皮三块五一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