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蚁群(27)
我见过α-晗的彬彬有礼,也见过她的刻薄傲慢;见过她的奇思妙想,也见过她的笨拙娇憨;见过她的勤奋自律,也见过她的懒散无赖;见过她的不羁顽劣,也见过她的安详睡颜。种种印象太多太杂,反倒让我难以说出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忘记了剩下的半天都干了什么。只知道走出漏洞管理局时,雨季的天空又变成了铅灰色,豆大的雨点开始零散地坠落下来。
路上,系统通知我并没有从β-秋的记录中找到任何可疑事件。我听了,不仅没有放心,反而觉得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我回到α-晗的家。她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很冷清。我把情景模式调到最简,她在墙上随手留下的乱七八糟的涂鸦都褪去了,四壁变成简单的纯白。熏香也停止了,但花香味还是缭绕在空气中,继续纠缠着我的嗅觉。
雨已经下得很大。我坐在窗前的地板上,透过无边无际的雨幕,望着那一片朦胧的501湖。
要冷静。我对自己说。在这种时候,担忧、焦虑和自我怀疑都是没有用的。唯有冷静和理智能解决问题。
天空从灰白变成深灰,最终彻底黑暗。雨渐渐停歇,这时,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我回过头,只见α-晗站在门关。她脸色很不好,一看就是劳累过度。头发被外面的风吹得很乱,还有几缕濡湿地粘在脸颊上。
我很想立即冲过去抱住她,但我没有。
她走进屋子,诧异地四下张望,说道:“你搞什么鬼,弄成一片惨白,是想把这里改造成矫正所吗?”
听到她随意地提起“矫正所”一词,我的心底泛起一阵不适。但我只是笑笑,说:“心情不太好,只想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
她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β-秋。”我淡淡地说,“系统说她的记录没有任何问题。”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她自称是被噩梦吓成了这样,你觉得这合理吗?”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这有什么不合理?你不是最清楚这一点吗,一点微小的扰动就可能在人的意识里形成一阵风暴。何况你妹妹思维那么简单,说不定哪天就被自己潜意识里的怪物给吓到了。”
“你怎么知道她很简单?”
“我听你说过啊。”她在我身旁坐下,“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去看看她呢。”
我没有直视她,而是继续看向窗外。“我在想,会不会有些东西系统没有记录到?”
“这当然有可能。人每天接触的信息那么多,系统也难以一一记录啊。”
“我说的不是那些细节。”
“哇,你不会是在怀疑你妹妹欺骗系统吧?你觉得她有这个能力?”
“万一有人在帮助她呢?”
“那也不可能。最近是什么时候?新系统马上就要试运行。现在系统的效能提到了最高,整个数据中心都在严阵以待,不可能有人在全球这么多专家的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尝试欺骗系统的新手段。”
“好吧。”我叹口气,又问道,“那么系统的记录可不可以被部分清除?”
“你怎么了?”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怎么尽问一些傻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篡改系统的数据需要很大的算力,不可能有人动用这么大的算力,却不被系统察觉。”
“万一是权限很高的人呢?”
“那也需要系统和市政委员会的双重审核啊。不然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她用的是玩笑的语气,但每一句话都启发了我更加可怕的联想,让我更加不安。
“会不会有人发明了逃避审核的方法?或者能够欺骗系统的审核机制?”
“总之我还没遇到过这种天才。”
“矛一旦问世,盾的发明就只是早晚问题。”我看向她的眼睛,“你说是不是?”
她的眼睛一片澄明,除了嘲笑和调侃,我看不出任何东西。只听她笑道:“好了,别对自己不懂的领域杞人忧天了。再说了,就算你妹妹真的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她也没留下一点痕迹,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我心中一震,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掩饰自己难看的脸色。
“唉,关心则乱。”她感叹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说,别一个人撑着。”
“嗯。”我点点头。
“我先去洗个澡。”她说着,站起来将衬衣脱下,扔在地上,走进了浴室。
我看着那衣服上半干的水渍,突然想到,她一定是太着急,飞艇还没到就等在了数据中心的天台上,才会淋了雨。她如此忙碌,昨天一晚上没睡。只是因为知道我回家了,就匆匆赶回来陪我。
而我在对她做什么?怀疑,隐瞒,声东击西地试探。
只是因为那毫无逻辑的臆测,我就该这样对待她吗?
愧疚又像阻生的智齿一样,隐隐作疼起来。
我起身,来到浴室。只见她背对着我,正在利落地挽头发。她背部的线条如此优美,但好像又消瘦了些。
“别凉着了。”我说着,帮她披上一件浴袍。
她手一松,长发散落下来,滑过我的手背。
“讨厌,吓我一跳。”她转过身,笑着搂住我的脖子。
“你的头发真多。”我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轻轻梳理着。
她凑近我耳边,神秘一笑。“喂,告诉你个秘密。”
我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我小时候看多了系统利用战前文献东拼西凑而成的色情文学,深受启发,和同学尝试在浴缸里做了那种事。”
我笑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哦,那感觉如何?”
“疼死我了。浑身还磕伤了好几处。之后被我妈发现,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看你挺聪明的,怎么也会这么傻?”我笑着刮了刮她的脸,“那些缺乏性(l)生活的作家的胡编乱造都是信得的?”
“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啊。”
“哦,小天才,那你那些二十岁的同学也如此天真吗?”
她低下头:“我一时昏了头。后来才想通,她并不是真的喜欢跟我玩,只是想要捉弄我。”
系统可以监视人类的暴行,却无法杜绝人心的恶意。我心中一疼,抱紧了她。
“傻瓜。”
“从此我吸取教训,永远留出百分之一的智力来用于和身边的人相处。”她说,“就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我忽然想起了那首诗,念道:“或许我与世相违,却属于虚无缥缈的闰日时辰。”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读过这首诗?”
“是的。”我点点头,柔和地微笑,“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
“我想我应该对你更加温柔。”
我们一起洗了澡,来到卧室。她将情景模式调成了星空,天花板和墙壁一下子变成了群星璀璨的苍穹,那纵深感比真实的夜空还要强。
我们在床上玩了一会。我百般温存,让她渐渐沉沦。可是,沉沦的只有她一个,我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理智的牢笼。
等她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那虚假却又真实的星空,回味着她那句话。
“就算你妹妹真的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她也没留下一点痕迹,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我应该高兴还是愤怒呢?我真的说不上来。
β-秋、α-晗、红毛狐狸、索多玛、智齿、桂花树……这些幻影在我脑海中搅拌,形成了一团星云,发着诡异又明艳的紫红色光芒。
突然,我听见身旁的α-晗发出一声难受的呻(l)吟,然后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连忙扶着她。
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子变强了,星空消失无踪,代之以发着淡黄光芒的墙壁。客厅里,家务机器人开始运作,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α-晗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臂,那里起了一连串发红的皮疹。
“糟糕。”她说,“又是急性荨麻疹。哦,大概是冷接触性的。”
“什么?”我被这一连串陌生名词搞蒙了。“不要紧吧?”
“没事,吃了药马上就好。”
她家中的常备药品简直可以开一个医院。很快,家务机器人送来了热水和药。我见她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把药吞了下去,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又倒头就睡。
我问了系统,这才搞明白她可能是因为受凉而引起了免疫反应。我埋怨道:“她身体这么差,怎么还可以通宵工作呢?难道数据中心的事只有她可以做?”
系统说:“系统始终建议她规律作息,但她一直拒绝。”
“她这样迟早会撑不下去的。”
“不会。系统密切监视她的身体状况,保证一旦出现病变,就能及时得到治疗。”
我知道系统的逻辑。她生病了,只要能快速治好,对社会就没有什么损失;何况她坚持工作,能对社会大有好处。可是这种逻辑让我有些愤怒——系统并不关心她受到的痛苦,不,它不关心所有人类的痛苦。
“系统,你真的只是把人类当成工具吗?”我问道。
系统回答:“不是系统把人类当成工具,是人类自己把自己当成工具。系统只是在执行全人类的意志。”
我无言以对。
没有任何药物能做到瞬间药到病除。后来,她还是折腾了几小时,呕吐,发热,把我吓得不轻。虽然知道一切都在系统的控制之下,终会有惊无险,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担忧和恐惧。
第二天一早,她已经基本好转,于是又坚持要去工作。我终于发了火。
“有什么事情非要你去做不可?不是你自己说的,全球专家都在数据中心吗?”
“不行。”她坚决地摇摇头,“有些事情必须我亲自去做。”
“那也不急这一天。”
“不,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
她扑哧一笑:“瞧把你吓的。我只是有些要紧的事,必须在新年之前完成。”
见我还想唠叨,她又补上一句:“过了这几天,我一定会给自己放个长假,你看这样行吗?”
她做出的决定,谁也无法改变。我最终还是只能由她去了。
但是,昨夜那种害怕失去她的担忧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这让我对自己又有了新的认识——她对我而言,比我想象的还重要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