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蚁群(24)
这个空间变成了一片无限宽广的纯白。几个人也没了妖魔的外形,而变成了最简单的蓝色人形。
她们一阵惊呼:“啊,这是——”
“这是我屏蔽了系统,所以只能回到虚拟城市的基础架构了。”109号说。“我所能做的,只是让我们不被记录。一旦已经被记录,我是没法清除记录的,那我们就完了。”
有一人紧张地问:“那我们现在已经被系统发现了吗?”
“我不知道。任何人都无法私自窃取你们的记录,所以我也无法分析你们的记录中是否有可疑点。但我至少可以保证我们接下来是安全的。”
它当然“成功”屏蔽了系统,因为系统会主动让它“成功”。但它不知道,它自己在系统面前是透明的,系统可以同步扫描它的决策树,看到它所感知到的一切信息。
几个没有五官的人形模型点点头,有人感叹道:“Chaos,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联系我们?我们还以为我们已经暴露了,都做好了自杀的决心。所以才孤注一掷,敢冒险来主动联系你。”
“不是你们暴露了。是Chaos自己暴露了。”
109号把我植入给她的剧情讲了一遍,把Chaos是如何死的,她如何把“大业”传到它的手上,绘声绘色地讲给了这四个人。四人顿时痛哭流涕。
“没想到连Chaos这么强大的人都会……”
“以一己之力对抗系统,是必然会输的。”它说,“可是明知如此,我也还是会继承她的事业,带你们走下去。”
“你真的很像她。”一人抽泣着说,“真的,从说话的语气,到做事的风格,都太像太像了。”
“是啊。”109号感叹道,“她也是这么说,所以她才会选中我。”
我心中暗笑,想到真正的Chaos要是知道自己死在了这么老套的剧情里,一定会气得发狂。接下来,就该等这个流言在“虫”之间传出去,看真正的Chaos何时按捺不住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心:以前我只是以上帝视角在观察109号。何不以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份去和它聊聊,看看它到底具有什么风格?如果它果然和真正的Chaos如此相像,我就可以借此对Chaos的个性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现在它正在“睡觉”。我又查看了一些记录和决策树,等它“醒了”,用一个普通的公民身份注册了“狮驼岭”的账号,然后给它在“狮驼岭”的账号发去了信息。
我没有一开始就提“Chaos”这个词。而是像自己真正初遇一个感兴趣的人一样,说道:“你好。我喜欢你的演讲。”
我看到它查看了我的信息,但没有回复。估计这样的留言它每天要收到不少。
我想了想,又发送了一条:“关于生命的意义,还有人这样说过:‘所有面临死亡的生物都要受此驱使,通过孕育后代来寻求不朽。物种的繁衍之轮战胜了他们。’”
过了几秒,它回复了:“《沙丘》。”
“是的。”
“现在还看这些过时之书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恰好是其中一个。”
“为什么会喜欢过时的东西?”
“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永不过时。”
“思考了几千年,有什么新意吗?吵来吵去,不都是重复同样的几个问题?人类连提问的能力都如此局限。无聊。”
我突然怔住了——它说话的口吻十分熟悉,竟然很像……
我立即止住这荒诞的念头。继续聊了下去。
“这些无聊的东西,我猜你也看得不少。”
“没错。因为我也只是个无聊的人类而已。”
我心想,你可不是人类,要是你知道自己只是一些数据和算法,会有什么感觉?
“可大多数人都很快乐。我们有无穷无尽的娱乐,从不觉得无聊。也许你是病了。”
“呵呵,听说过虎鲸吗?”
“一种灭绝的海洋哺乳动物?”
“对。战前人们会把它抓来,养在一种叫水族馆的地方供人参观。人们会给它修一个巨大的水池,好吃好喝地照顾它,然而它还是会精神失常。”
“为什么?”
“因为对小鱼而言,水池已足够让它们感觉自由自在。而巨大的虎鲸,需要的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可是在池子里永远不会挨饿,永远没有危险。它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即使是动物,有时在生存之上也还有其他需求。”
“可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如果其他需求会危害到生存,理性的选择还是放弃它们。”
“说得对。这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集体意志。人类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即使生存的条件是让我们把自己改造成弱智,我们也一定会同意的。”
“这倒不至于。”
“呵呵,你没发现我们早就默默同意了吗?你以为活到现在的人都是聪明人的后代?错了。真正的聪明人早就被淘汰了。”
“这不科学。”
“你应该懂的,没有所谓最优的基因,只有最适的基因。看看猪牛羊,它们遍布地球,作为一个物种是多么成功。可是最聪明、野性、强壮的猪牛羊都被淘汰掉了,因为驯化它们的人所需要的不是聪明、野性、强壮的特质,反倒需要它们温驯、愚笨。狗,被选择出的性状甚至多是病态、残疾。猫,一代代体型越来越小,越来越柔弱。”
“这和人类的智商又有什么关系?”
“人类自己难道不是也在接受驯化吗?社会所青睐的性状,也并非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所臆想的那些‘优秀’品质——他们其实曲解了演化论,自然选择根本不存在‘优秀’的观念——社会最需要的特质是顺从,顺从的个体才能组成稳定的集体。太过聪明的人往往容易不满,性格刚强的人往往不愿服从,这些都是难以驯化的个体,常被集体淘汰;而顺从的个体则适应环境,代代繁衍。他们的基因胜利了,取得了猪牛羊狗的胜利。”
不知为何,我看完这段话只想揍它一顿。但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竟是某个人那熟悉的欠揍笑容,我甚至好像看见她嘴唇翕张,讲出一连串刻薄话语之时的神情。
“你这话不会太偏激了么?”
“吸引你的不就是这种风格?”
我哑口无言。是啊,这种偏激的言论,不就是我训练它的初衷吗?在我的选择之中,“偏激”才是最适特质,而“正常”反倒被我淘汰。我无意中竟证实了“没有最优,只有最适”的法则。
“你困扰了。”它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状态,“你在想如果真是这样,人类的存在还有什么意思。”
“是的。”
“这不新奇,很多人都想过啊。最后的结论无非就是——‘人生就像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半点意义。’ ”【语出莎士比亚《麦克白》】
“恕我不能接受这种看法。”
“你应该知道‘回形针机器’的故事吧。”
“不知道。”
“那你的涉猎还不够广泛。”
“的确是这样。”
“啊,居然一下聊了这么久。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试试你是真的人类,还是系统制造的虚拟人格。”
“那你测试出的结果呢?”
“系统模拟不出人类这种拒不承认自己愚蠢的可怜样。”
“多谢夸奖。”
“哈哈。那就这样吧,再见。”
它“下线”了。我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的脊背有点发冷。如果不是我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我真的会以为我是在跟那个人对话。
那个总是满脑子古怪念头的人。那个喜欢冷嘲热讽的人。那个总觉得现实这个小水池很无聊,只愿意生活在想象力的海洋之中的人。
不。仅凭一段短短的对话,我能判断什么?——我随即嘲笑自己。要判定两个人语言有相似性,这得经过计量文体学的分析……
可是我没有权力无缘无故就去分析一个普通公民的对话记录啊。我苦笑着摇摇头,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赶出脑海。
正在这时,系统突然发来一则提示。
“检测到你的重要联系人β-33021587-秋近三天明显情绪异常,建议你前往她家看望她。”
我一惊:“β-秋怎么了?”
“β-33021587-秋显示出异常的恐惧情绪,系统正在查找原因。生理指标无异常,其他数据已提交心理研究所。系统已安排她休假,并提供心理治疗服务。你无需太担心。”
我接受了系统的建议,立即赶往β-秋的家。但内心免不了忧心忡忡。
β-的异常情绪,如果是紧张、焦虑、生气,那我都可以理解。她毕竟年轻,在工作中遇到一点挫折,都容易将其放大。但是她竟然莫名其妙地恐惧,这就有些古怪了。
印象里,她从来没接触过什么阴暗的事物,会有什么让她产生恐惧呢?
我满腹忧虑地到达了第八住宅区,来到β-秋的公寓门口。系统自动为我打开了房门,我一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地上满是垃圾,三个伴侣机器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就像尸体一般,显然是没有开启。β-秋裹紧了毛毯,蜷缩在墙角,双眼紧闭,面如死灰。
“她没事吧!”我叫道。
系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事,系统始终监控着她。她只是强烈抗拒打扫房间,并坚决要求关闭伴侣机器人。她不愿与人交流,躲在墙角是为了寻找安全感。15:00系统安排服务机器人给她服用了镇定药物,她才睡了四小时。”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没想到β-秋处于应激状态,感觉异常灵敏,猛然睁开了眼睛。
“秋,是我……”我停住了脚步,轻声说。
她起初是茫然地看了我几秒,随即渐渐放松下来,只是又将身子向毛毯里缩了缩。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近她,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等她适应了我的存在,我才问道:“秋,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不说话。
“别怕别怕。”我知道不能追问她害怕的原因,所以只是安慰着她,“我在这里呢,一切都很好。”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因为我的出现,她的状态似乎还算稳定。我就这样默默地陪她坐着。系统观察一阵,借机安排服务机器人清理了屋里的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