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59)
向荣开车向来是稳中有快,同他这个人“闲时好动,遇事也能静得下来”的风格非常和谐统一,他手长脚长,很喜欢用胳膊肘顶在车窗户的边缘上,只用单手扶方向盘,潇洒中透出操控感极好的状态来。
周少川目不转睛地欣赏了一路,直到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老套境地,才终于哂笑着收回了视线。
向西施对此一无所知,回到502就张罗起包饺子做饭,曾老太也被周少川请过来了,她一个孤寡老人,往年都是在家艳羡别人屋里的炊烟袅袅,自己则是冷锅冷灶,今年得以和两个年轻小子一起说说笑笑,老太太乐得嘴都一直没合上。
周少川秉承他一贯的宗旨,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自己一点不操心,大剌剌坐在沙发上等饺子下锅,向荣在餐桌旁边和馅边看他,一面跟曾老太开玩笑说:“您瞧,外头那位正散德行呢,也不知道搭把手,就会擎等着吃。”
曾老太笑呵呵地摇头:“也别这么说他,做饭不灵光,但干别的活还行,他可不是那种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的人。”
“别的什么活?”向荣闻言笑问,“您还见过他干活呢?”
“当然见过啊,”曾老太笑吟吟地瞧一眼沙发上坐的人,压低了声音说,“他其实可有心了,说是叫我来收拾屋子,可扫地擦地那些弯腰的活从来不让我干,都是他自个儿做的,也就让我抹抹灰,做顿饭而已,那些菜肉啊还都是他提前买好的,从来不让我跑腿。”
这事向荣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由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坐在外头的人,他一直知道周少川对自己足够好,却不知道他对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太太也能这么悉心照料。可见少爷的外表和内心真是严重不符,好比光看他这会瘫在沙发上刷手机的那幅大爷样,可是完全看不出他能具备这种怜贫扶老的优良品质。
向荣在早年间,的确曾画过那套《剑侠魔尊》的狗血小漫画,还因为年少轻狂,一度把自己代入成了正派人物——如白衣秀士一般的剑侠,想象爱人魔尊对所有人都冷血无情,却只对剑侠一人呵护备至,后来长大了,慢慢多出了一些阅历,也丰富成熟了自己的世界观,他就再也没有向往过这样的爱人了。
一个对全世界都冷心冷情,只对自己情深款款的伴侣首先根本不可能存在,其次认真说,该人恐怕还有精分的危险,更何况要是真有这样的人,那也得提防他哪天突然翻脸无情,他对此类型没兴趣,且直觉时间一长,还容易让人累觉不爱。
当然了,此时此刻的周少川,其实也早就不是他能爱得起的人了。
向荣现在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四个字足以概括:一无所有。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混迹,没有一套房产作保底,分分钟就能让人觉得自己已沦为了赤贫阶层,而同那些北漂和蚁族相比,他也不过只是多出了一个本市户籍。
这种条件要是放在相亲市场,那都是被人第一轮就筛出去的垃圾,哦不对,或许也还是能挽救一下的,毕竟他还具备一个非常有竞争力的优势条件——父母双亡。
向荣一径胡思乱想着,想到这,不由轻轻苦笑了一下,曾老太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倒是闻见了饺子馅的香味,跟着感慨起来:“这西芹马蹄拌一块有种清香,素馅饺子都能这么好闻,一看就是得了你爸的真传。”
周少川人在外头沙发上刷新闻,但耳朵可一直竖着听里屋的动静,乍闻这话,他差点没从沙发上蹦起来,曾老太说完了,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一脸无措地找补:“哎呦,瞧我,真是老背晦了,大年下的这都乱说什么呀……”
只有向荣依然面色如常,从盆里把醒好的面团拿出来,他边揉边笑着说:“您还真说着了,我做饭都是我爸手把手教的,就是那些硬菜还不大行,没来得及学呢……”
顿了顿,他又温声说:“没事,您提吧,我爸挺好热闹一人,要是以后都没人提他了,那该多寂寞啊,他肯定也不希望大伙这么快就他给忘了。”
周少川抬起的屁股,这时才堪堪回到了沙发上,可向荣明明是笑着说这几句话的,怎么又让他听得鼻头发酸呢?好在曾老太还是会打岔:“也是,我还是好久以前吃过一回你家饺子,印象特别深,不过后来就没机会了,也怪我那会儿不会办事,还把你爸给得罪了,哎,我这一盖帘的肉饺子包得了,先下一锅给你俩尝尝啊。”
说着,就去厨房下饺子了,周少川赶紧起身走到餐桌旁,他想找个话题,分散一下向荣的思路,好让他别老沉浸在老爸的事里,可还没等开口,就被窗户一声烟花炸裂的声音给打断了。
向荣扭脸看了一会,今年的烟花同往年没什么分别,还是那几种老样式,放的人腻不腻他不知道,反正他已然看腻了,随即,他忽然想起老爸出事的那一晚,周少川拿着一支冷烟花坐在楼下的长椅上许愿,那会他说要带自己去个什么地方,当时没太留意,现在再想,向荣感觉周少川好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于是他转过头:“对了,那天你……”
一句尚未说完,厨房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可别是老太太再摔了,向荣现在已经快把他们这帮中老年人当花瓶一样看待了,没等周少川反应过来,他早就一个箭步窜到了厨房,见只是碗瓢盆掉了一地,老太太人没事,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一打岔,话题也就混过去了,直到吃完饭,俩人一起送曾老太回到家,往回走的路上,向荣也没再旧话重提。
年三十晚上,院里散步遛弯的人明显少了,但偶尔也还是有人从外头放炮归来,瞧见向荣,基本都会停下脚步,寒暄两句,等到无人上前打扰了,周少川才问道:“刚才曾阿姨说得罪过你们家,是为什么事啊?”
向荣笑着咳了一声:“好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我还小,好像是我妈去了不到两年吧,曾阿姨有个远房亲戚来北京,那人也刚死了老公,她就想介绍给我爸,向工这人吧,一向最烦人给他张罗续弦,当时就拉脸,有点不太高兴了。”
笑叹过一口气,他又说:“都是陈芝麻乱谷子了,向工心眼没那么小,早就忘了,后来也照样跟曾阿姨打招呼说话,还经常让我把旧报纸、杂志收拾了给她送过去。”
“所以你爸也挺不容易的,”周少川感慨地说,“一般男的很少能坚守得住,他跟你妈妈感情肯定特别好,再有就是为了你跟向欣吧,一个人照顾你俩,那话怎么说的——又当爹来又当妈?”
“哪啊,向工其实也浪着呢,”向荣笑了笑,“那会儿一有人给他张罗媳妇,他就跟人说不着急,他肯定找,但是要慢慢挑,等回头他要跟我一起办婚礼,老子儿子一块结婚,那才叫拉风热闹,不过后来……”
后来就不再说这话了,因为儿子注定这辈子都结不成婚。
向荣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了,周少川没明白什么意思,当即追问:“后来怎么了?”
向荣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其实老爸为了他跟向欣一直单着这事,他从前也琢磨过,只是那会没太当回事,现在人没了,想起来反倒格外有种揪心感。他眼眸低垂着,神情略微有点黯然,从周少川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长长的睫毛一闪,底下好似覆盖有一层可疑的亮光。
与此同时,余光却瞥见从身后驰过来一辆电动小摩托,无声无息,直奔向荣的方向而来,周少川下意识扽了一把向荣,左手跟着一护一揽,就势把人半拥半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向荣正在想事,没留心被他这么一拽,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贴在了他胸膛上,再一抬头,鼻尖倏地一下碰到了周少川的嘴唇。
这一碰之下,两个人顿时都怔住了,周少川只觉得那鼻尖凉凉的,弄得他嘴唇起了一阵麻梭梭的感觉,而向荣也并没有动,只是眼神有点茫然地看着周少川。
过了片刻,还是向荣往后退了一步,他没用多少力气,自然也就没能挣脱周少川的束缚,抬起一只手,向荣掩饰尴尬似的摸了下鼻翼:“哎,松开吧,车早过去了,你那毛病真是治好了,跟人怎么接触都行,就是这姿势,让人看见容易引起误会。”
那就误会好了,随他们怎么误会,周少川满不在乎地想,可又分明能看出向荣并不在状态,且有想抽离而出的意思,周少川心里一急,便想脱口而出“再让我抱会儿”,可惜话还在舌尖上打滚,耳朵里却听见斜前方有人叫了一声向荣。
叫人的正是厂里的会计徐主任,她刚跟家人吃完饭,陪着老伴小孙子出来放挂鞭,热络地走上前嘘寒问暖了一番,临走前,她拉着向荣的胳膊,又亲切地说:“你爸怎么说也是因为出公差,厂里领导研究过了,把抚恤金又增加了点,虽然不多,但也是个意思,等过了十五,你记得上我那领去啊。”
向荣应了一声,跟她客气地道了别,转个身,他呼出一口气,冲等在一旁的周少川耸了耸肩:“八万块钱吧,一个人……就当聊胜于无了,别说向工以前就挺爱攒钱的,结果现在人在天堂,钱在银行。”
说完,他飞快地抬手捋了下头发,姿态洒脱地拍了拍周少川的肩:“走吧,春晚唯一能看的小品快开始了,带你乐一乐,明年准能有好运气。”
没说完的话,和余温犹存的拥抱就都略去不提了,周少川恍惚地看完了还算搞笑的小品,等向荣去洗澡之后,他才坐在沙发里,悠悠叹出一口气。向荣方才其实并没笑几声,而且根本就心不在焉,一直举着个手机,他那会侧头看得清清楚楚,向荣是和刘轩在说他年后答应了要给几个高三学生补数学,十天大概能挣五千多块。
年还没正式开始过,他却又惦记着找活赚钱了,周少川对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早就已经没脾气了,只是愈发明白了“心疼”两个字到底怎么写,恰在此时,手机忽然响了,匆匆一扫,是Joyce在大年夜发来的一条抱怨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