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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57)

作者:它似蜜 时间:2019-10-22 10:30:28 标签:破镜重圆 年上 相爱相杀

  可他也不清楚自己那天到底说了什么,也许只是把看到的三套婚纱描述了无数遍,医生很温柔,好像也很客观,说他太感性了,容易被自己的情绪所折磨。似乎是为了让他变得“铁石心肠”一点,医生给他开了瓶药,吃下去之后,李白的确能获得立竿见影的平静,好像他那些汹涌的情绪都被装进一个黑色口袋,被控制住了,自己能摸到,却看不出是什么。他不再想哭,总是犯困,连头脑都跟着迟钝了,每天浑浑噩噩的,这是副作用吗?至少比工作的时候一拿起剪子就想扎自己强。
  可是这种药还让他胃痛,李白不禁怀疑,这跟人喊头疼就把他后背刮得全是红痧有着类似的道理,属于疼痛转移疗法,外加心理暗示。这才是最让人发愁的副作用,胃药止疼片不管用,就着酒喝下去的胃药止疼片似乎能多少起点效果,他不必捂着肚子蜷缩在床脚,随便坐在地上就能睡着。有时候醉后醒来,李白会产生自己已被治愈的判断,他不觉得绝望,也不想做那些骇人听闻的事,对着镜子清理发炎的唇洞时,他能向自己微笑,笑得很得体,很漂亮,完全是个正常人。
  这也是他有勇气去找杨剪的原因,杨剪无法接受生病的他,那他如果把病治好了呢?十月四号……到十月五号的凌晨。
  人都说时间无始无终,可他的时间好像就断在那一天了。
  药失效了。是因为酒吗?还是说药效太足?当时看着杨遇秋的哭泣、杨剪的沉默,李白做了闹剧的主角,积了满心尖利的刀子,他终于吐了出来,得到的感觉却贫瘠。而怨恨、恐慌、悲悯,这些全都没有,说起自己曾经的狼狈不堪,也像在看杜撰的电影。
  黑布袋子还蒙在他眼前呢。
  按照剧本,他觉得自己应该痛快拍手。拍不起来,杨剪说“滚蛋”,他就真的滚了。
  那么,过到现在,布还在吗。
  应该不在了。
  喜,怒,哀,乐……杨遇秋的死是划破黑布的刀子。什么叫做天塌地陷,大概是挂掉灯灯电话后的那几分钟。无数想法缠绕住李白,无数矛头指向一个答案,无数恐惧填满他的毛孔。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满座的高朋和雪白的旗袍,看到杨剪冰冻的脸。药片已经压不住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结束,他买手机补办SIM卡翻遍了所有找得到的电话本,他满北京地走,他去顺峰故地重游,拿回的只是自己藏在石头后的背包,终于,他又能打听到一点有关杨剪的消息。
  是又能见面的日子。十月十二,头七,下午六点……时间的逼近就像在倒数自己的死期,李白下定决心不再喝酒了,他不想满身酒臭地出现在那里。
  过后这两天他的确一滴也没沾。
  他知道醒酒是需要时间的,这种高烧不止般的宿醉更需要。
  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从安恬昏睡中剥离的感觉尤为可怖。
  最终他还是醒了过来。他独自走出园林,踏过层层阶梯,穿越碑刻时间从明清到二零零七都有的——这片据说全海淀最大的万人公墓。
  来到墓地深处,矮松林前,那栋灰瓦灰墙的殡仪馆前。
  方才来路就没碰上几个人,进了殡仪馆大厅,那股萧索劲儿还是没散去。这也正常,开追悼会一般都是白天,要来取盒子拜亲人的,也不爱挑这太阳都快没了的时间段。肃静之中,最抓耳的一团人声在左侧走廊,李白循声慢慢走去,果然,一扇敞开的门口站了撮人。他躲在墙棱后面远远地看,隔了大约十多米的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耳语什么,但能看见,墙上横挂的牌子白底黑字,写的是“骨灰寄存室”,牌下那统共九人中……李白认出罗平安,还认出赵维宗,赵初胎居然也来了,她又长高了些,穿了条黑色背带裤,挨在他哥旁边垂着脑袋噘着嘴,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被围在中间的当然是杨剪。
  他侧面朝李白,抱着一个乌木盒子,遮挡太多,透过那些人影交错间的缝隙,李白只能大致把他看清。杨剪穿了件纯黑的圆领针织衫,相当单薄,一点装饰都没有,时间久了形也有点垮。李白记得很清楚,以前自己总说这像秋衣,发工资买很多新衣服回来,叫杨剪别再穿这件了,杨剪一次也没听进去过,总是拢过他的脖子,挠着他的鬓角笑着问,真的丑吗?
  还说,我穿出感情了怎么办啊。
  此时此刻,杨剪也依旧是那种穿法,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下面的黑牛仔裤大腿前面洗得发白,鞋也是黑的,手表也是黑的,头发眉眼更是乌黑得分明,冷色灯光下,他裸露在外的锁骨、腕骨苍白瘦削,身上一点色彩也没有。
  连平日笑时的唇红齿白都没有了——杨剪的嘴唇没有血色,他也没有在笑。他在听罗平安说话,稍稍转过头来,李白赶紧躲回墙后,缓了几秒才再次露出一只眼睛,他渴望自己变得足够小,变成地上一粒灰尘,却见杨剪也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另外一边,他方才看不见的左眼,贴了块方形纱布。
  李白只觉得头脑被铁丝扎了一下,指甲抠进墙上的瓷砖缝里。
  毕竟连个悼念厅都没有,那群人也就聊了几分钟而已,李白却有好几次都觉得,那束孤零零的目光从自己面前擦过去,杨剪好像已经看见他了。随后朋友们就陆续走了,走前拍拍杨剪的肩膀,轻轻说几句话,叹两口气,就零散朝出口走去。李白戴上兜帽站进灯光外的阴影,所幸也没人在经过时向他转头,一个,两个……六个人离开了。
  听见动静停止,再站回方才的墙棱,李白看到,留到最后的是赵维宗,他的妹妹隔了几步远,独自靠墙发呆,好像自觉不参与那两人的事,而赵维宗跟杨剪靠在对面一侧的墙上无言,彼此也不看对方两眼,也只是发呆而已。
  又过了几分钟,那边才传来人声。是赵维宗先开的口,李白隐约听到三个字,对不起,杨剪却一下子就笑了,转过头,单手夹着骨灰盒,另一只手臂搭上赵维宗肩膀说了些什么,姿态放松得宛如闲聊,让人错觉这些天发生的只是场噩梦。李白唯独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见赵维宗一会儿插上一句,好像在跟他争辩,忽然,总是甜滋滋乱笑的那张脸皱成一团,赵维宗顶着这苦涩,用掌根狠狠擦眼皮,好像他反倒变成了需要安慰的那个。
  对了,他怎么是孤身一人了?那位总跟他黏在一块的“林黛玉”,前两天还在婚礼上跟他挨着坐,怎么现在又没影了?
  李白觉得奇怪极了,赵维宗在哭。在哭的竟然是赵维宗。
  而杨剪那么平静,坦然,让人看不出消沉。
  好在那人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不合适,迅速整理好情绪,领着妹妹也要离开,杨剪和他们并排走着,经过暗处的李白,横穿明亮的大厅,走到门前却驻足,最终只是挥了挥手。
  “拜拜。”他的声音淡淡传来。
  斜阳囚在松林间,被矮窗框进画里,杨剪回到室内,在窗边长椅的一端坐下,骨灰盒放在大腿上,他颔首静静地看。
  大厅里只有他一个,李白追到走廊入口就不敢动了,看还是一直再在看,从杨剪送走赵家兄妹,看到他定成一个剪影,连半长的额发都静止。
  李白的呼吸也要静止了,殡仪馆里没来由的寒气爬得他浑身都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偶有工作人员路过,暮光追随圆日落向地平线,沉聚成浓红,映得满天都有了颜色。这是黄昏最盛的时候,李白依旧目不转睛,有一个闪念,他怀疑自己所看的人已经睡着了。
  也正是这一秒,杨剪冷不防开口:“看够了?”
  李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剪仍旧垂着眼眸,目不斜视地朝着骨灰盒,又道:“出来吧。”
  李白不得不相信了,尽管,杨剪根本就没看他,尽管他每个关节都是僵的,走一步就好像要抽筋。他如此怪异缓慢地挪到杨剪面前,一停步,就又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坐。”杨剪抬脸,用那一只右眼看着他。
  李白默默坐到长椅另一端,跟他隔了三个位子,这才看见地上映了一块金红余晖,与周遭惨白的地砖格格不入。
  “又见面了,”杨剪笑了笑,“这也没法避免。”
  “……我来,看看姐姐。”李白盯着那块夕阳的印子。
  杨剪把盒子放在身侧,直接推着它在金属椅面上一滑,木头颠得格楞楞响,李白猝不及防被它撞在大腿旁边,差点一下子跳起来,终究是没有,他拼命压住波动,转脸想看看杨剪,战战兢兢地,他的目光先一步扫过那个雕成宝殿状的木盒,看到中央小圆片上,杨遇秋黑白的微笑。
  她就在里面。
  她的笑依然动人。
  李白无法挪开视线,更无法,抬起手去碰一碰那圆框,摸一摸那漆木。就像被魇住了,他的眼眶一点点被泪水充满,盛不下了,泪珠无辜地连串串儿落下来,他咬紧嘴唇,连肩膀都在打颤。
  而杨剪见他这样,从包里翻出一个提西瓜用的白色网兜,把骨灰盒缠住打好结,以防它盖子不牢洒进包里。拉上背包拉链,他单肩背上就走,盒子沉甸甸砸上他的后背,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李白的存在。
  “……杨剪!”李白从椅子上跳起,他最终竟只能叫出这一个称呼。
  怎么说不出“哥哥”。
  他自己都从没想过。
  杨剪回头,侧目看着他,那单独一只眼中不见情绪,也没有神采。那样子就像在问:你还没看够?
  李白快步追了过去,“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被电焊的焊渣迸了一下。”杨剪推门,径直穿过车行路,走上松间的石板道。
  李白的手指蜷了蜷,捏紧裤缝,他还是不自觉“嘶”了一声,好像至此才真正清醒过来,没了黑布袋子,他眼前从没这么明朗清晰,他的心却疼得抽了两下,重重砸在胸口,“还看得见吗?”
  “暂时失明吧。”杨剪说,无所谓的语气。李白的问话卡了太久,他们已经穿越松林浓密的阴翳,天色的确是越来越暗了,在这铺天盖地的昏晦之中,杨剪的步子迈得平且快,好像仅这一只眼睛就够他看清布满阶梯的前路,在高低林立的墓碑间穿行。
  “你焊什么去了?”李白走得就要慌乱多了,“不都要带护目镜吗!”
  杨剪沉默地走在前面,完全没听见似的。
  “……对不起。”李白深低下头,“我不应该在这儿这么大声说话。”
  前方几排石碑外,靠近台阶的位置有对男女正在烧纸,女人哭得凄哀,两人走过,焚烧味儿近了又远,哭声也近了又远。李白想,自己身后必定有鬼,被纸钱的火照得通体鲜红,鼻孔圆张双目渗血,腥臭的舌头拉得老长,不然杨剪怎么迟迟也不肯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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