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11)
说完摸摸盛勤玉的头,盛勤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陈云旗便开始用棉签沾了碘酒轻轻擦拭起伤口。
碘酒一擦上去,盛勤玉就疼地猛缩手,陈云旗用了点力气按住他的手,加快速度清理着,又翻了翻药箱,发现只有一支外用的云南白药粉剂,只好倒出一些仔细撒在伤口上,然后拿纱布轻轻裹了一层,用胶带固定劳。
处理好伤口,陈云旗从口袋掏出一盒没吃完的黑加仑口味的润喉糖,倒了一粒在盛勤玉另一只手心。盛勤玉吃了糖,不再哭了,陈云旗这才领着他回教室。
回到教室,唐俞韬正在教训弄伤盛勤玉的小孩,用一把长尺抽打他的手心。
那孩子被打了好几下,也不哭,只是垂首咬着嘴唇忍痛。
陈云旗把盛勤玉领回座位,盛勤玉毕竟还小,这会儿嘴里含着糖,脸蛋上的泪痕和鼻涕已经干涸,留下一道道脏兮兮的印子,像个花脸小猫。他好像已经把先前发生的事忘了似的,跟周围的同学一起好奇地盯着唐俞韬惩罚他的同桌。
陈云旗小声对唐俞韬说:“别打了,我跟他聊聊。”
唐俞韬收回长尺,语气严厉地对那孩子说:“跟陈老师出去,好好说清楚怎么回事!”然后转身走开准备上课,陈云旗随即伸手搂住了男孩的肩膀,带着他走出教室。
出了教室,陈云旗松开手,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操场边,陈云旗先一步坐在了石阶上,对男孩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坐到旁边来。男孩犹豫了片刻,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坐下,低头揉着自己脏兮兮的袖口,穿着破旧运动鞋的两只脚不安分地在地上碾来碾去。
“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陈云旗尽量口气平淡地问道。
“我叫黄业林,8岁了。”
“嗯?”陈云旗听闻转头仔细地打量起他。
从侧面看黄业林有一双招风耳,脑袋很大,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印着卡通熊猫的深色棉衣,脖颈处露出脏到看不出是白色还是灰色的衬衣衣领。裤子上满是泥点子和尘土,头发有点长,修剪得乱七八糟,指甲缝里藏满黑糊糊的污垢。
发现陈老师半天没说话,黄业林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陈云旗惊觉这孩子的眼睛是真大,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配上他那对招风耳,非常可爱,皮肤黝黑,嘴角还粘着点不知道是什么食物的残渣。
“为什么打人?”陈云旗微微皱起眉,严肃地问他。
黄业林又重新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先骂我,我生气…”
陈云旗又问:“他骂你什么了?为什么要骂你啊?”
“他想玩我的玩具,我不想给他玩,他就骂我是狗/日的,说我妈妈也是狗/日的傻子。”黄业林说到这,稚气的脸上充满愤怒,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陈云旗心里一惊,盛勤玉才6岁,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他有点不敢相信。
但他没有马上表示出质疑,只是淡淡地说:“所以呢?你就打他?”
黄业林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云旗:“他骂我妈妈,我当然要打他!我太生气了!就用铅笔戳他的手!”
对眼前这个孩子讲诸如“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和“人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之类的道理,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作用的,陈云旗心里思忖着,也许在这里,以暴制暴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他还是决定试着努力一下,他直觉这个孩子很聪明,不想放任他野蛮生长。
“你喜欢画画吗?”陈云旗转头看着黄业林。
“喜欢的!但是画不好。”黄业林不知道陈老师为什么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情绪一时还陷在回想起盛勤玉对他出言不逊的愤怒中,但听到画画这件事,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如果下次你可以忍住不动手打人,我就单独教你画画,你想画什么都可以。”陈云旗转头挑起眉毛,仿佛用眼神询问着:怎么样?
毕竟还是个孩子,单纯的小孩只思考了几秒钟便点头答应了。
陈云旗跟他约定,以后放学了,他可以到陈云旗的屋里子单独学画画。
黄业林家住在六组,徒步走山路要近一个半小时,他告诉陈云旗自己每天放学后都要赶着帮忙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所以他们计划一周画一次。
“下次觉得很生气的时候,希望你能记得我们的约定,忍住不要动手。不然只要再有一次,我就不会教你了。”陈云旗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黄业林也跟着站起来,有模有样地学着拍了拍屁股。
把黄业林送回教室的时候,唐俞韬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李辉拿着一沓试卷路过,见陈云旗敲门后把黄业林推进去,走到跟前问:“干嘛呢这是?”
陈云旗把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李辉不以为然地说:“打一顿不就得了,跟这些小孩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陈云旗笑了笑:“打一顿应该也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只是试一试。”说完他便转身回屋去了。
李辉撇撇嘴,望着陈云旗的背影,心里小声嘲讽着:“啧,以为自己是菩萨啊,跟这儿普度众生呢。”
第九章 信心
上山快半个月了,陈云旗开始适应起这里的生活。
每天清晨晨雾还未散去,山野间潮气弥漫,农人家养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着长短不一的鸣,就着刚刚微亮的天光,陈云旗站在这云雾间刷牙,远处有早起的人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别有一番意境。
洗漱后他就坐在操场边看一会儿书。
唐俞韬那里有很多书,他看得很杂,什么类型都有,尤其志怪小说特别多。前几天陈云旗从他那里捡了本野史,正看得入迷。
临近12月,天越来越冷了,陈云旗不愿戴唐俞韬给他的手套,翻书不方便。没看一会儿,手指就被冷风吹得发麻,他就放下书独自打一会儿篮球让身体热乎起来。
唐俞韬起得也算早,陈云旗等他起来洗漱好,跟他一起去三三家吃早饭。
只有李辉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当代宅男本色,不睡到上课前最后一刻不起来,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也不吃早饭,十分的不养生。
唐俞韬和李辉一文一理分得比较清楚,唐俞韬负责语文和地理,李辉负责数学和体育,而陈云旗这种双优学霸,除了美术课,还要跟其他人交替地教小班的语文课和大班的数学课,盛老师则专上语文课,别的都不会。
陈云旗去听过一次盛老师的语文课,盛老师对他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坐在最后一排旁听,表现出极大的不满,整堂课上得格外生硬。
盛老师普通话很差,念拼音读课文咬字都非常不标准,陈云旗只好在自己上语文课的时候再强调纠正,但效果甚微,显然孩子们对盛老师的“乡音”接受程度更高,学的更快。
这些天唐俞和李辉在学校做了两次饭,都是土豆丝炒肉和炒鸡蛋,两个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还在发育长身体,并以天冷需要多摄入蛋白质来保暖为理由,一盘菜里只见到肉,土豆丝没几条,切得手指一边粗,配着大铁锅闷的夹生饭吃得也狼吞虎咽的。
这种做法,一两顿还能凑合,多了连他们自己也受不了。对下厨一窍不通的陈云旗也爱莫能助,只有跟着四处蹭饭。
除了三三家和李燕家,他们这些天还去了村长家和其他几个学生家。村子里男男女女都喝酒吃烟,陈云旗带来的两条烟几天就发掉了一半。
但凡去蹭饭,都少不了一顿酒,村长家倒是例外,吃饭的时候只提了提,陈云旗客客气气地婉拒,村长竟然也没再劝,后来听村长老婆说,盛村长心脏不好,喝不得酒,再加上他是村干部,得做好表率,像其他人一样嗜酒可不好。
盛村长叫盛学树,有个叫盛学文的兄弟,两家住得很近,两兄弟都是村干部,盛学文是村里的书记。唐俞韬告诉陈云旗他们私下关系并不好。
盛村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18岁,有遗传性心脏病,去年才筹够钱做了手术,常年在家休养着没有出去打工。小儿子7岁,在村里上小班。
村长家做饭在厨房,屋里没有油烟相对整洁很多,家里烧的不是柴而是木炭,烧水烤火的时候烟会小很多。夫妻俩的卧室里还有台彩电,据说买回来很久了,一直等着通电,盼着能看上今年的春晚。
每天饭后的活动就是串门,抽烟喝茶烤火聊天,陈云旗说的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每家村民问他的问题都大同小异,无非都是关于山外面的生活,他的个人生活之类,他也都耐心回答。
串完门回学校,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唐俞韬基本就是雷打不动的钻进睡袋看小说,李辉时不时从这家出来后百无聊赖再接着去别家串串门喝点酒,常常喝得醉醺醺回来,有时候还得唐俞韬去接。
三三家承担着学校的热水供应,陈云旗每晚睡前都要提着暖瓶去接。
对于他睡前一定要擦洗身体的做法,李辉非常不屑,多次阴阳怪气地说他浪费水资源,可是他不知道,陈云旗也只是打一盆水,学着村里人一样,先洗脸,再擦身,最后倒进另一个盆里洗脚。
唯一不同的是,村里人全家洗脸洗脚都用一个盆,大人先洗脸,洗完小孩洗,小孩洗完脸,这盆水大人再用来洗脚。有天在李燕家吃过饭临走前,李燕爸爸还热情地邀请陈云旗在他家洗了再回去,并十分大方地让他人用第一遍水。
洗脸洗脚也是这里的一项隆重的招待,陈云旗只能哭笑不得地婉拒这份深情厚意。
唐俞韬没有李辉那么不讲究,他早晚也要洗脸刷牙,偶尔还要打理打理他那一脸稀稀拉拉的络腮胡。
山上水也紧张,山顶有一条小溪顺流而下,住在三组的人吃用水都要去那条小溪里取。陈云旗不能心安理得的用水,跟三三牵着马去了一次。
临近冬天,小溪里的水量已经明显少了,他们舀满了四个大塑料桶,来回三趟,才把三三家院子里储水的大缸灌了个三分之二。
有次吃饭时,陈云旗听见三三妈说过,三三也爱洗澡,他家有个很大的铁皮澡盆,洗一次要倒好多瓶水。
“打一次水难得要死,洗洗洗,洗那么干净不晓得要做什么,天天要下地,洗了也是白洗。”她一边炒菜一边没好气地抱怨着。
三三在一边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拨弄着火塘里的柴,把火撺掇得更旺了,跳跃的火光稍稍掩住了脸上的红晕。
他在村里算是文化程度比较高也比较讲究的人,甚至比盛老师要高很多,陈云旗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即便是刚从地里回来,身上沾满泥土,看起来也还是很得体,只是山上没有条件让他天天洗澡洗衣服,往常他都是隔两三天洗一次,可自从陈云旗来了之后,他就渐渐洗得频繁起来。
陈老师身上那股清洁整齐生人勿近的气质,让他对于自己的样子,自己的生活环境和习惯都感到有些羞耻起来,好像不多洗洗,就不能靠近陈云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