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年代(42)
小男孩坐在店门口的凳子上,拿扇子扇风,慵懒地问过路人要不要买花。
小女孩双手捧着一个口琴,认真地在吹着一首曲子。
徐牧原先在他们对面的花店看花,这首曲子缓缓飘来,好似万千跟丝线,拉去徐牧的注意。
在常人听来,这首曲子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浪漫曲风中的那份沉重,倒是叫人感到有些不明而来的心酸。
徐牧不知何时恍了神,等神魂回过,人已经站在了小女孩面前。
他明明以前从没听过这首曲子,为什么却觉得这首曲子那么熟悉,好像一根卡在他心头的刺。微微扎着他,竟还有些疼。
“哥哥,买花吗?”小男孩的声音打断徐牧的思绪。
徐牧目光落在他们种植的盆栽上,指着其中一盆,微笑问道:“这花多少钱?”
男孩说了个价,徐牧付过钱,不着急拿花。他目光又移回小女孩身上,蹲在小女孩面前,和善地笑问:“小妹妹,你首曲子吹得真好听。”
小女孩说:“这首曲子是海边那个种花的叔叔教我的。”
“海边种花的叔叔?”
“是啊,我们的花都是找他买的。”小男孩插嘴道,然后学着大人语气,讲述起这些花有多好多特别。
徐牧接着问小女孩:“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呀?”
“叔叔说这首曲子叫爱……”女孩挠了挠头发,仿佛在想那个词怎么念。想了一会儿,用蹩脚的中文说,“‘爱慕’,他还教我怎么写。”
徐牧拿起一旁他们记账的纸笔,写了两个字问女孩:“是不是这个‘爱慕’?”
女孩看了一眼,摇摇小脑袋:“你只有前半个写对了。”
“那后半个怎么写?”
“这样写。”女孩拿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字。
徐牧盯着那个字看了会儿,一瞬之间,好似天倾地斜,他的整个世界都晃了一下。
这是个“牧”字。
不知怎地,眼睛忽然热了起来,眼泪聚在眼眶中,他陡然煞白的脸上,嘴唇不住颤着,浑身仿佛都在抖。
十年前他做电波手术前,医生就告诉过他,这个手术最少维持十年。他或许永远记不起那段记忆,又或许,会在十年后某个瞬间突然想起。
然后,徐牧的那些记忆,在十年后的今天,看见这个字的这一刻,山崩海啸般地回来,将他笼盖淹没。
他想起齐洺桓昨天告诉他的旧闻。
蒋家长子随植研会出海考察,遇海难。一人不还。
“哥哥,你怎么了?”小女孩揪了揪徐牧的袖子问。
“哦……没什么。”徐牧敛住神态,强笑着,“那个叔叔他……住在哪里?”
小女孩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的海岸上。你要去见他吗?你要见他,我可以带你去,但是那个叔叔不喜欢见人。”
徐牧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他为什么不喜欢见人?”
“他受伤了,好不了的伤。”小女孩说,“他只见我们家的人,因为我爸肯带他出海。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出海是想去找一个人。他种花,就是种给这个人看的。”女孩凑到徐牧耳边,悄声道,“我偷偷告诉你,那个叔叔是从海里来的,那天,我看见一群海豚背他上岸。”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男孩显然听见女孩的“悄悄话”,大声反驳,“那个叔叔只是两年前搬到这里住的花农,因为花种的好才有人让他住那里的。他就是个怪人,还长得很可怕,他左边脸都毁了,眼睛还瞎了一只。”
小女孩气红了双脸辩驳:“他只是……他只是受伤,只是受了好不了的伤!”
两个小孩子吵起来,此刻的徐牧,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
离开花店后,他步履僵缓地走在街上,望着小女孩指给他的方向,身边来往的人,涌动的人流,匆匆来去,好似都与他无关。
在那个海岸,有一所不大的房子,房子前,一片绚烂花海,比这海岛上每一处地方的花都美。
他看见一个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慢慢走进花丛,站在花海中,静静眺望茫茫大海,仿佛在望着谁,等待着谁。
徐牧只能模糊地看见那个男人的背影,可这背影无论多模糊,他都不会认错。这是他,两世都不会认错的背影。
忽地,街道上的广播声响起:“各位旅客,我们的海岛即将关闭。还没离岛的旅客,请尽快离岛。”
周围的旅客们哀叹还不尽兴,失望又匆忙地往码头赶去。
徐牧站在原地,那个背影迟迟没转过身。
广播声又响一遍:“各位旅客,我们的海岛即将关闭。还没离岛的旅客,请尽快离岛。”
徐牧停顿许久,终是抬步转身。跟随其他旅客,往码头方向离去。
船开远了,在船上,徐牧还隐约能看见海岸上那片花海,那所白色的房子。可那个男人,已经不在那里。
救植会封闭研究结束,徐牧回国,与父母团聚,日子复旧。
植物一日日复原,家家户户种起花。世界在一天天变好。
他的记忆回来了,但他的生命中,不再有蒋以觉。他不提起,大家就当他从没想起过,也没有人再去提那个人。
徐牧不想要那些功名,这次回来只想和家里人好好生活,于是退出救植会,不参与一切荣誉活动。
日子平淡地过了好几日,花岛上的经历就像一场梦境。那个男人背影,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一块淡淡的痕迹。虽未忘记,却也想不出清晰的样子。
这一天,路承打电话给徐牧,聊了一会儿家常后,告诉徐牧:“我要出国了,去留学。”
“真的?恭喜你。”徐牧的语气,是由衷地替他开心。
路承沉默。过了有一会儿,他低声说:“……嗯。”得到徐牧祝贺的他,没有半点高兴,反而有点失落。
“什么时候走?”
“下个礼拜。”
“那我们这两天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吧。”徐牧说。
路承说好,两人约第二天一起吃晚饭。
第二天下午,他们来到餐厅,两个人自在南太平洋便天天在一处共事,回国后分开不过几日,现在再见,竟有些不习惯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其中一人要离别,而让气氛感伤起来的缘故。
他们吃饭,聊天,聊琐碎事,和以往在沙滩上一起吃饭的无数个时候没什么不同。
徐牧没说出什么特别的话来。只是嘱咐他:“在国外好好照顾自己,那地方不是南太平洋,平时多准备几件保暖的衣服。”
路承脸上的笑容,终于被心里那份失落逐渐取代。他低着头说:“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有点不希望我走。如果你不希望我走,哪怕只有一点……我也会留下。”
徐牧转动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路承年纪比他小,他对路承就像对兄弟,生不出其他感情。至少现在,多余的感情不会有了。
“你还年轻,可以去很多地方,可以有很多机会……也会碰到很多不一样的人。”
徐牧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路承凄凉地笑了一下:“以前有个人跟我说,你心里曾经住着一个人,只是想不起来了。等你想起来后,我就没戏了。”瞥见徐牧脸上扬起的变化,路承低声喃了一句,“原来是我错过了。”
很多时候,很多机会,只有一瞬间。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
也许路承的机会,在徐牧想起那些记忆时,就已经错过。
路承出国后,偶尔还会和徐牧有联系。一回路承喝多了点,打电话跟徐牧说,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永远是那十年的每一天,看徐牧在海中与海豚遨游的时候。
那段时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蒋凝宥的出现,打破了徐牧平静的生活。那其实只是一个再巧合不过的偶遇,在一家公司,徐牧刚面试完出来,迎头撞上公司的大老板蒋凝宥。
后来他得知,蒋氏已被蒋凝宥继承许久。
蒋凝宥一眼就认出徐牧。
没多余的招呼,一见面,她直接开口说:“是你啊。”
徐牧点头,没想和她叙契阔的意思。他们不熟,本也没什么好聊的。
蒋凝宥却有话讲。只是一笑,不咸不淡地说:“那个人,不知道你想起来了没有。抛弃整个蒋氏,不听劝告,固执地要出海考察,他说,因为你的愿望是想看见花海。所以他希望你出来以后,能够看见你想见到的未来。”摇了摇头,她叹了句,“只可惜,他自己就已经看不见了。”
徐牧抿着唇,不言语。
看不出徐牧那个表情的含义,蒋凝宥微微一笑:“没什么,如果你想不起来,就当我乱说话。我走了。”
现在说到蒋氏,人们只知道蒋凝宥。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认识蒋以觉。
没人知道,这世间上开的每一朵花,是长在他用双手捧出来的,那孤单海域深处,冰冷纯洁又饱含热情的泥土上。
更没人知道,这些花,都是给徐牧看的。
徐牧收到那家公司的录取通知,但是徐牧最后还是选择不去。
三年过去,徐牧在一所学校当上了老师。父母着急他的终身大事,是男是女无所谓,能带个人回家就好。
徐牧总有各种借口推脱,死活不愿相亲。
再次去花岛,是学校组织的。由徐牧和其他两个老师带领学生去岛上看花景。
故地重游,徐牧还没忘记那个十字路口的花店,还没忘记那个吹口琴的小女孩,还没忘记,海边花海中男人的背影。
他带着学生们来到那家花店,花店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不少,仍爱用口琴吹奏那首曲子,跟别人说她见过海豚背那个叔叔上岸。
她说:“那个叔叔的花园,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园。”
徐牧的学生们听得心血澎湃,一个个嚷嚷着:“老师老师!我想去看!”
“老师!我也想去!带我们去吧!”
“是啊,带我们去嘛!”
徐牧耐不过学生们的哀求,只好带着他们去。
来到海岸的花园门口,徐牧心怦怦跳得厉害。
学生们扒着铁门,看见花园里灿烂美丽的花海,激动得上窜下跳,他们冲白色房子喊:“有人吗!有人吗!”
过了许久,门打开,一个高瘦的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
世界仿佛顷刻凝止,时间就似被打乱成一团,被回忆搅拌着。
十三年过去了。
这个男人下巴长了一点胡茬,左边脸上有几条疤拧在一起,左眼没有光芒,仅剩的完好右眼中,也看不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