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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渝(12)

作者:孙黯 时间:2019-06-01 14:08:58 标签:青梅竹马 美食 双向暗恋

  时间过得真慢。
  康崇得晚上八点才回来。
  四点,出版社的工作群里有人冒泡,急活,说是相关规定临时调整,下周要送印的刊物中某个栏目配的插图不能使用,换张别的,尺寸有差,预留出来的版面不够,文章需要删减,他便安安分分改起了文章。交完稿后跟同事们瞎聊一阵,饿了,刚准备拌个土豆泥沙拉吃,静音的电话就在餐桌上玩儿了命地震。
  他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晚。
  “喂?”
  “我快到家了,有空么这会儿。”
  心跳好像变重了,沉沉地撞击胸腔,奏出动听的交响。
  “有。”故意问:“干吗?”
  听筒那端顿了一下,仿佛洞悉他的把戏,笑道:“来对你负责了。”


第20章
  他打开面前这扇门,如同它再也不能阻挡他,囿困他,炎夏不能,黑夜不能,长发不能,相亲不能,汽车里那首歌也不能。曾几何时牵绊着他、束缚着他的东西,此刻要将它们尽数抛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松快,没有任何负累。
  有人在等他,张开了双臂,携着满身风尘,跋山涉水至他眼前,见识过炫目的繁华与浩瀚的人海,却仍渴望归来。
  他踏着光,走向他的伊甸。
  “……弄得跟我刚从外太空回来似的。”
  两个人搂在一起笑,感受着这次拥抱和以往的微妙差别,臂弯环绕的力度,手掌着落的位置,肢体贴合的面积,表达诉求所用的姿态,每一样都跟从前不同,却又难以说明和描述。
  彼此分开,景允拍了拍康崇的背,说:“把行李放回家再出去吧。”
  “这不正好走到你家门口,心情突然有点儿迫切。哦对,给你带了礼物。”康崇把勾在行李箱拉杆上的牛皮纸袋拎过来:“我住的酒店离书市不远,顺便买了几本。”
  景允眨了眨眼,打开被压出折痕的纸袋,装在里面的三本书倒是八角尖尖,保护得完好:分别是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理查德·亚当斯的《海底沉船》和帕蒂史密斯的《只是孩子》。英文原版,装帧朴素,纸质克数偏轻,侧面能摸到裁出来的毛边,别致的手感。他来回抚摸它们,抵着鼻头嗅油墨味,只露一双抬起的眼,开心得很内敛:“谢谢。”
  他把书拿回家,又到康崇家放行李,两人再次出门,边聊边刷大众点评,看中一家东南亚菜,反馈清一色的好,地址在市中心,乘地铁六站路,出站再步行几百米,找到了名叫“天台”的餐厅。
  开在一幢二层小楼里,门脸颇不起眼,垂着墨绿色的布帘,前庭嵌有一方水塘,没有喷泉也没有鱼,只有清水,映着明灯昧影,不起一丝涟漪。
  康崇拾级而上,念及不知情的陈蜜柑,装模作样地自语:“对不起我妹妹,哥哥们约会就不带你了。”
  景允笑了笑,对迎上来的女接待伸出食指和中指:“两位。”
  “啊……”接待扭头环顾一圈,抱歉地说:“一楼没有位置了,二楼都是大桌,顶楼还剩单独一桌,二位不介意的话,要试试吗?晚上这会儿挺凉快的!上面可以观赏夜景。”
  景允看着康崇:“不介意?成。”
  接待便领他们上楼,楼梯是螺旋形,悬空的,台阶和台阶之间能看到下方走来走去的顾客,看久了有点晕。康崇在前,伸出一只手背到身后,让景允牵住,他们到了天台,视野豁然变得通透,开朗。
  楼顶是个四四方方的平台,铺着石色地砖,周围一圈护栏上缠绕着电线和灯泡,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康崇拉开椅子坐下,说:“不赖嘛。”
  接待把桌上的灯盏点亮,人就溜了。不一会儿,楼梯又咚咚响,上来个灰汗衫黑围裙的服务生。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手臂纹满刺青,支在空洞洞的袖管里,干瘦干瘦的,笑时尽显一口白牙,将一本厚厚的菜单平摊在他们面前,倒了两杯冰水,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活泼地说:“请点菜吧!”
  康崇愕然:“真是马来人啊……”
  “如假包换!”
  他们点了两份马来西亚叻沙,咸蛋黄炸鸡,香草煎羊排,燕麦奶酪冻糕,两杯薄荷气泡水。这异常自来熟的服务生还劝景允“你太瘦,多吃肉”,被当事人婉拒,也不失落,报完点单记录就欢蹦乱跳地走了,走前还问:“你们是情侣吗?要不要点蜡烛?营造一下气氛。”
  康崇忍笑:“谢谢啊不用了。”
  “音响呢?”
  “别……”
  “那你喂他多吃点肉!”
  “您就甭操这心了我来吧!”
  景允双手掩面,庆幸这里没外人在。
  夜空晴朗,看得见逶迤的云,稀疏的星,梧桐树冠,隔两条街的教堂,更远处的写字楼,游乐园,交相辉映的霓虹,风吹过来,能抚平心中的褶皱。
  气泡水和煎羊排一起上了,端菜的换了人。香草味很好闻,骨肉剥离,研磨细腻的佐料包覆着油润的表皮,等它稍微放凉一点,康崇戴起一次性手套,拆下两块,放进景允的盘子里。
  叻沙在菜单上的写法是“Laksa”,马来语,一种面食,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代表性料理。汤底制作步骤繁琐,需要耐性,使用专门的叻沙酱会简化许多,加入椰浆,鲜虾,鱼饼,蛤蜊,豆腐泡,绿豆芽和白胖柔韧的米粉,汤的口感丰富多样,微辣而有回甘,值得细品。
  咸蛋黄炸鸡作为这家的必点菜,有其地位稳固而不可撼动的充分理由,油分压榨至最低肉却不柴,蘸料绝对是独家秘方,伴有绿叶植物般素淡的芳香。
  主菜吃得七七八八,收尾的餐后甜点才上。这次换回那个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服务生了,给他俩的杯子添满冰水,撤掉空盘,挤眉弄眼地道:“天台,没人打扰!我再不上来了,你们两个,好好独处。”
  这回景允赶上了,对他说:“谢谢你。”
  他是外国人,或许能听懂其中的内涵,也或许仅当是一句客套,但他很高兴:“不客气!”
  他离去后,两人选了个观景的最佳角度,搬着椅子坐到同侧,反正此处只有他们,康崇点了支烟,惬意地抽一口,手臂搭在景允的椅背上,景允端着他的燕麦奶酪冻糕,碟片托在掌心,持着小小的银匙子挖了一勺,闻见烟草味,问:“烟是什么味道?”
  康崇便转过头,口中含着一缕烟,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很轻,但不敷衍,啾的一声。他喉结微耸,仿佛吞咽下什么,说:“好苦。”
  他吃了勺冻糕,让凝结的奶块在舌齿间融化,康崇问他:“这个又是什么味道?”
  他也吻了康崇,生疏而饱含诚意。康崇蹭蹭他的唇峰,说:“好甜。”


第21章
  浅尝辄止的吻过后,抽烟的抽烟,吃甜点的吃甜点,夏夜的风穿透彼此间不足一厘的空隙,吹散缠绵的声息,只剩银匙刮擦碟片的轻响。
  少顷,不知谁先窃窃地笑,也或许是同时,两人扭头各朝一边,招架着迟来的羞赧和稚拙。康崇比景允还意外,对自己多年积攒的恋爱阅历的盲目信任产生了动摇,受挫且无计可施:“果然还是不大适应。”
  “嗯,”景允坦言:“心态转变的速度有点儿滞后,就挺……难为情的。”
  “但是,”康崇咬字刻意,笑着看他:“我一看你这样儿又觉得行。”
  景允再藏不住脸色:“够了啊你。”
  他把最后一勺冻糕喂给康崇,空的碟子摆回桌上,喝了口水。康崇搭手揉揉他的发旋:“慢慢习惯,别急。
  “每天做那么一两件事儿,巩固巩固概念,循序渐进。你觉得唐突了,冒进了,就跟我说。我也一样。无论什么关系,都讲究个方寸,对吧。”
  “话是没错,”景允停了一瞬,说:“我们俩还是有点儿差别。”
  “何以见得?”
  “头发是剪了,”他语气平静:“可你能想象我一丝不挂的样子吗。”
  康崇呆住,惊心动魄的几秒后,他夹烟的那只手把脸一捂,崩溃道:“哎呀……大庭广众的你这……谁受得了啊,留着床上讨论好不好?亏我怕你别扭,还反省在机场的时候是不是太过火了……”
  “晓得了,晓得了。”
  景允笑出声来,没再追问下去,牵他的手,十指紧扣。
  “不擅长的事情,一起学着做吧。”
  九点半,他们离开“天台”,乘着夜色巡游这座共同生活了二十余载的城市,像从未涉足过它一样,怀揣着失忆般崭新的好奇,轧过一条又一条街,天桥,隧道,小巷,公园,途经一家顺眼的酒吧,心血来潮地停下来,点六杯酒交换着喝,听了半场个唱,有人当众表白,送了九十九朵玫瑰,全被女孩子丢进垃圾箱;邂逅野猫,萤火虫,成群闲逛的青年,高声争吵的情侣,穿毛绒玩偶服的男孩,独自抱着一份全家桶在花坛边吃,面孔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最后跑着去赶末班地铁,景允罕见地大意,险些在站台上跌倒,被康崇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卡着关门的倒计时声冲进空无一人的车厢,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相互依偎,较真地谈论天南海北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动机和意图地接吻,许多次,像练习,弥补浪费和漏失的往昔。
  雪亮的灯光下,景允依旧坐得端方,挺直了背,双腿合并,手放在膝盖上,指甲剪得短而齐,做什么都有分寸。今夜他的脸庞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细致,睫毛纤毫毕现,眼眶、颧骨、唇瓣乃至耳垂都沁着一层酡红,他说糟糕,我真的醉了,唉,明天还要上班。他问康崇,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吗?康崇说不,我们要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他信了,正常状态下绝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外露和坦率,震惊之余是有理有据的疑惑,现在?十点四十,民政局早下班了吧?康崇也蹙起眉,不亚于他的认真,是吗?那怎么办,今儿结不成了,明儿你要变卦,我找谁说理去?
  这么快……就要结婚啊?
  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太仓促了,我还没准备好。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啊,都快八月了。再不谈恋爱夏天就要过完了。你还想再耽搁一年?我等不了。我现在已经觉得可惜了。哎,也不一定。我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不像十几岁那会儿,搞对象跟闹着玩儿似的,不会对人好,也没耐心,自私自利,一吵架就分手,挺混蛋的。我反思过,花了很多时间,尤其在你身上。你不是其他人,不是一类,不能放一块儿比,对于我的意义不同,懂我意思么?所以我说考虑得够久了。你觉得呢,我有变好一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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