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19)
“六爷……”
“甭跟我客气。”贺作舟又把皮夹塞到他怀里,“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哪儿能不欠啊?
方伊池皱着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欠六爷的太多了,从先前在饭店里刚遇见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他原本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嫁给贺作舟,日后就算六爷不要他了,也拎得清些。如今这算是什么事儿?非但没拎清,还滚雪球似的越欠越多。
“不过小凤凰,我想起来了。”贺作舟生怕方伊池乱想,挑另外一件事来说,“阿清说的那场戏,你还真给忘了?”
“什么戏?”他转移了注意力,话一出口,愣住了,“您说的是我刚去饭店那会儿的事?”
方伊池刚进饭店时,还没撇得下脸穿旗袍,做了个唱戏的角儿,被经理安排唱《苏三起解》。
《苏三起解》是什么戏啊?是妓女玉堂春被解救的故事。经理安排这么一出,摆明了求着来饭店的客人把服务生带出去,恨不能直接明码标价了。
八大胡同萧条了有些时日,而饭店是过了明路的,干这么一出也是实属无奈,至于是谁的无奈,那就不得而知了。
走投无路的方伊池进了饭店,得了经理的赏识,穿着戏服,跟师承程派的老师傅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戏。
边学边唱,起先就是走个过场,后来稍微能压得住台,便赶鸭子上架似的,立刻让他扮玉堂春了。
方伊池的水准放在外头,绝对没人听,可上饭店的客人大多不是来听戏的,无非是想装个洋派,凑个热闹,就爱中西混杂、不伦不类的调调,加上他长得好看,刚一上台,就博了个满堂彩。
贺六爷撞上的正是他刚上台的那一回,方伊池紧张得唱错了好几个句子,好在客人不关心这个,他出了一身冷汗,下了台就往休息室跑。
而贺六爷就等在休息室门前,叼着烟,目光斜斜地打量方伊池。
那时候的方伊池才十六七岁,在穷人家里已经不算是小孩儿了,但在贺作舟眼里,还嫩着呢。
他拎着厚重的裙摆,没瞧见躲在暗处的贺六爷,独自走进休息室,一阵兵荒马乱过后,穿着一件单薄的小褂出来了,一边低头走,还一边往手背上抹嘎啦油。
贺六爷横插一脚,原本想来个半道截人,谁承想,方伊池走路不看道,非但没瞧见贺六爷的脚,还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个跟头。
贺作舟就想和上台唱戏的小孩儿说两句话,没想到愣是把人弄倒了,哪里还好意思再打趣,干脆蹲下来问:“你怎么不看道?”
六爷开口就是凶巴巴的语调,方伊池只当自己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客人,狼狈地爬起来道歉:“对……对不起,我赶着去收拾舞台,您……您没事儿吧?”
原来是急着去拿唱戏的行头。
贺作舟忽然泄了气,觉得欺负方伊池挺没劲儿的,摇着头放人走了。
当时的方伊池比现在还要瘦小,腰细细的,一瘸一拐地走掉时,背影看着特别招人疼。
“我顶多能给人逗个闷子。”方伊池颇为难为情,“我师父说,人家正经唱戏的,从小就学唱念做打,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服务生,姿态能学到半分就不错了。”
“那你喜欢唱戏吗?”贺作舟沉吟片刻,“喜欢也别去学,太苦。”
他绷不住笑了:“我就算真的喜欢,年龄也不适合了。”
六爷没说话,只看着他笑。
方伊池不好意思与贺作舟对视,又去望方伊静被带进去的那间病房的门:“头回上台出了糗,我换掉戏服就灰溜溜地回家了,您什么时候见着我了?”
他说完,兀自纳闷:“说起来,我明明只在休息室见着过阿清,没见着您啊?”
贺作舟掂量着把方伊池摔跟头的事儿说了,自然不提自己当初是故意绊倒他的。
“这事儿啊!”方伊池蹙起的眉一点一点松开了,“我还记着呢。”
“吓着你了,是不是?”
“哪儿能。”他摇头,“饭店里的客人脾气好的少、坏的多,我什么样的都见过,就您说的那两句话,还吓不到我。”言语间,透着丝丝笑意,是真的没觉得害怕。
而且抛去方伊池并不知道的三个熟客是六爷安排的事儿,他自认为和贺作舟又亲近了一些。
这种心态很是微妙。当方伊池以为自己和六爷刚认识没几天就要成婚的时候,内心是怎么都设着防的,可六爷一提旧事,原来两人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他又觉得贺作舟算是“故人”了,莫名生出亲近的感觉。
六爷和他认识好些年了呢!
嫁给一个“故人”,自然比嫁给陌生人好。方伊池对婚事的排斥不知不觉间散了些许,趁着妹妹还没从病房里出来,转身坐在长凳上,揉了揉眼睛。
雪停了,久违的阳光落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方伊池扭头专注地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自己打心眼里其实并没有很排斥这桩婚事。
怪了,怎么会不排斥呢?
起先是为了买药,不得不攀高枝儿,上了床才发现贺作舟满肚子黑水,人前人后两副德行,他被欺负得想要逃都没地方逃,半推半就成了段姻缘。
算什么事儿啊?
方伊池苦恼地捏着眉心,又烦躁起来。不论是方伊静对婚事的态度,还是上床以后才发现身体里多的那个器官……他在某一瞬间,真的想撒手不管了。
然而最可怕的是,当初在床上主动脱衣服的,是他自个儿。
方伊池微微发起抖来。
什么觉得六爷是好人,什么只是摸摸……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扪心自问,竟察觉到一丝卑劣的、蛰伏在心眼儿里的念想。
同为男人,脱光衣服代表什么,方伊池能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他就算真的不知道脱衣服的意义,也不可能不知道攀高枝儿要上床。
所以他自打解开扣子,撩起裙角起,就想勾引身边这个男人呢!
“想什么呢?”许是方伊池许久未说话的缘故,贺作舟蹲下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方伊池猛地坠入现实,抱着胳膊与近在咫尺的贺作舟对视,眼底翻涌着淡淡的茫然。
现在,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对六爷的感情了。
作者有话说:给我们池一点时间w如果他从小没有颠沛流离,而是跟着父母生活,肯定不会意识不到内心的触动,但是一个自始至终都在为生计奔波的服务生,本身对亲情和情爱的理解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的。 也不用担心他对妹妹心软,更多的不方便剧透,放心看就是啦……最后再剧透一丢丢,对于“反派”,其实死是解脱啊,这个故事的时间线会比较长,六爷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 最后的最后,更新时间改一下,争取日更。
第二十一章 红豆
贺作舟自然搞不明白方伊池心里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在纠结给妹妹看病的钱:“都是一家人了,看病而已,别往心里去。”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啊,我只娶你一个,甭想着再往我身边塞人啊。”六爷眼里满满都是揶揄,生怕伤了小凤凰的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清楚你的难处,可你妹妹再想嫁给我,我也不会娶。”
贺作舟的话不像是威胁,倒更像是保证,方伊池听得心脏怦怦直跳,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六爷的眼睛。
这头贺作舟硬是给小凤凰喂下一颗“定心丸”,那边医生也带着面色苍白的方伊静出来了。
“六爷,您跟我来一下吧。”医生像是有话要说,单独将贺作舟拉到了一旁。
方伊池忽然和妹妹独处,一时没了话说,抱着胳膊站在阳光下发愣。
万禄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过多的表示,身体却是靠向方伊池的,保护谁,不言而喻。
“哥,你……”方伊静面露难色,“是不是不想再给我治病了?”
“没有的事儿。”方伊池抿了抿唇。
“那你是不愿意我嫁给六爷?”方伊静微微提高了嗓音,引得万禄都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方伊池还是原先那副平淡的腔调:“我愿意,六爷就愿意?”
方伊静脸色微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连男人都肯娶,我和你长得这么像,凭什么不行?”
伤心到了极点,方伊池反而淡定了,他揣着手眺望贺作舟离去的方向,扯出一个在饭店客人面前才会露出的假笑:“你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我知道。”方伊静眼底涌起几丝厌恶,“邻居都跟我说了,你在饭店当服务生,小费拿到手软。”
“你明明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让我过好一点的日子?”
“衣柜里还有那么多女人的衣服,哥,你怎么那么恶心?”
估计方伊静也憋久了,话一出口,已然刹不住车,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
方伊池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腰杆却直了起来:“我还当你不知道。”
他想起阿清先前说过的话:他们的钱是自己赚来的,别人瞧不起可以,自己不能瞧不起。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原来是知道,还嫌脏。”
“你……你别强词夺理,人家都告诉我了,饭店的服务生和以前八大胡同的妓·女没什么区别,你就是……你就是赚脏钱!”方伊静说得激动起来,捂着嘴咳嗽。
方伊池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凑过去帮着拍背。
窗外扑簌簌落下一捧雪,刺得他眼睛疼。
“你说是脏钱就是脏钱吧。”方伊池顿了顿,“你这些年可不就靠着我赚的脏钱看病吃药吗?”
“你……!”
“方小姐,你们谈话原本没有我插话的余地,”一直沉默的万禄忽而开口,“可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平安饭店是过了明路的,说得通俗点,就是以前的客栈,进去打尖儿还是住店,随您的便,哪里是什么妓·院?”万禄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这话您要是当着人家饭店经理的面儿说,人家还不干呢!”
“要我说啊,不过是个洋气点的饭店,老一辈的人接受不了,就说人家跟八大胡同的青楼没什么两样。”
“可全北平的政要谁没上那儿吃过饭?”万禄一针见血道,“连我家六爷都去过。所以这话啊,可不能乱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万禄说得有理有据,又没有摆脸色,方伊静是想反驳也没了法子,只拣着旗袍的事儿说车轱辘话:“哪有正经饭店让男人穿旗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