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都是假的(74)
没有欲求的话就不会有痛苦,可是他会长大,他会听得懂咒骂响起的时候那些敌意的由来,他会解析家庭教师看他的眼神里,有着什么样同情或怜悯的内核。他会懂得玻璃能划伤人,血流尽了会死,他会理解母亲在深夜哭泣不是因为客厅里的花谢了,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一个人的存在本身会是罪恶呢,他花了好久来想这个问题,也有刻意偷听大人们的对话。他总结了一下,自己是“不应该出生”的孩子,“不用入户,不可能有名分”的私生子,这都还好吧,最后居然演变成了“最近这么晦气,还不是这个孽子害的”。一年见不到一次的老人家舞动着沉甸甸的拐杖,鄙夷又厌恶地朝他看去,而北河惊讶地捂住了嘴,不为别的,他一直以为那是个死物,就像电影中生物实验室里摆放的骷髅标本,而对方居然是活的人,还朝他说话了。
人总是要给怨恨找个理由和出口,绝墓死病衰,他被拉出来当作流年不利的孽根。他不知道上一代人发生了什么纠葛,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在某个冬天,他听说挥舞拐杖的人病死了,来年还未开春的时候,给他唱童谣的人和骂他的人也一起死了。他站在火光里看着他们躺在楼梯下面,离得很近,就像他们真的相爱那般亲昵。其中一方半睁着眼,动也不动,还有一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跟他说,向北走吧。
向北走吧,他要去找那条河了。河里有没有精灵睡醒,沿着河走会不会有世界尽头,他淌进水里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终点,是美梦,是让一切归空的Happy Ending。他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只当它是个安逸的回归。
如果真的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救护车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陌生人七手八脚地抬起他,冰凉的手摁着他的胸口,挤压他的皮肉血脉,溺毙边沿的窒息感太难受了,肺部在被灼烧般刺痛,他生理性流出的眼泪溢满了眼眶,鼻腔里和口中都吐出了水。脏脏兮兮乱七八糟的孩子,被人簇拥庆祝着幸免遇难,但是太痛了,他从没觉得冬夜的风那么冷,冷到刺穿骨髓和神经,芦苇地里满是窸窣的鬼影,它们和他们都在告诉他,活着才是最痛的事情。
——为什么要唤醒我?
你叫什么名字?
再次恍惚醒来的时候有人这么问他。
我叫……北河。
“北河,快醒来。”
睁眼望见天光,有人把手心贴在他的脸颊上,暖暖的。拇指擦过他的眼角,那里的液体也是热的。他在叫他的名字,北河,北河,一遍又一遍。
他抿着唇笑起来。
“你再多叫几遍,你再多叫几遍我就会喜欢这两个字了。”
北河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他看到了齐辰担忧的表情,便把脸枕到了他的肚子上,撒娇似地摇了摇。不继续看也知道男朋友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他猜测对方在担心,是不是昨晚的谈话让自己想起了生命中最不好的部分。
可是不是呀。
我从没有真正忘记它,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次别人念起这个名字,都在提醒我要记得它。记得我曾经不被期待,不被需要,记得我可能带来厄运和不幸,记得濒死是什么感觉,但也要记得新生,记得逃离,记得灯光和目光,记得活着是最痛苦也可能是最美好的事情,记得我等到了你。
“不用担心,”北河安抚又讨好地捏了捏齐辰的手心,“我会战胜它的。”
齐辰必须出门去上班之前的十分钟,北河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他舍不得他走,因为他自己的假也不足一天,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本来连送都不忍心送了,伸伸脚丫就算跟他告别。
但真当齐辰拎着包准备开门,他还是站在了门口,捧着他英俊的脸亲了又亲。齐辰压下门把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北河穿着他的睡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还有两只伏在他脚边的猫,成精了似的替主人卖萌,朝他扒拉着爪子,依依不舍地挽留。
唉。齐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松开门把,把包放在鞋柜上,又把鞋换了回来。入职后很快便被夸为工作楷模的人,就此告假半天。
然而这半天他们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北斗星和幸运星趴在落地窗前晒着太阳睡觉,齐辰捧着电脑敲敲打打,北河就乖巧安静地靠在他身边。气氛正好,如此这样就好像能过到天荒地老。
但是十一点整北河的电话开始响。确认好他在哪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之后,宋以翔又义正辞严地强调了一下归队时间,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劝诫。北河连声应下,把脑袋挤到齐辰怀里闷着,不出声了。
“我可以周末去找你,”在他挂了电话之后,齐辰安慰着说,“并不是完全没有时间,而且我觉得宋以翔不难说服。”
北河半晌没说话。
齐辰以为他还在委屈,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而北河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而小声地问了句,“如果有时间可以回巍城的话,你愿意去个别的地方吗?”
齐辰的手顿住了。
北河记得某人拜托过他的事情,只是一直一直没找到开口的契机。就算开口了他也只是点到为止,他相信齐辰一定能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太难了,齐辰的态度和选择他压根不想干涉,但是事到如今,他同样也开始害怕。
“我害怕你以后会后悔。”北河轻而又轻地说,“……也不是后悔,我怕你以后会有遗憾。”
说没有芥蒂肯定是假的,齐辰不是什么圣母心烂好人,不存在一味地恨也绝不可能有想要主动靠近的亲昵。被抛弃这个形容可能不完全贴切,但毕竟主观来看,这就是事实,是无法被轻易原谅的事。
“她状况恶化了吗?”
无言许久,齐辰才这么淡淡地问了一句。北河不知道怎么说,虽然他没有被告知确切的消息,但是他觉得周南俞会开口向他求助,那就是已经到了一种不能再等的地步。
“你不想的话就算了,我就提这么一次。”他抬头去寻找他的目光,伸出指尖抚平他的眉心,“无论你如何决定我都觉得你是对的。”
齐辰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如夜幕中月光下的水。“无论?”
“嗯,无论。”北河用力朝他点点头。
时间不能暂停不能放慢,吃了顿午饭后就又到了齐辰要去上班的点。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北河陪两只猫玩了会儿,还想着要打扫打扫卫生,却发现家里其实很干净。
大半年前乱糟糟的出租屋跟这里比起天差地别,齐辰养成了定期整理的习惯。这是好事啊,但是北河望着空荡荡的客厅,想象着齐辰一个人在这慢慢地收拾的样子,不由地心里一酸。齐辰自己不会知道,他偶尔会露出一种特别令人心疼的表情,淡漠和寂寞,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种东西。
北河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倏地想起了什么,一溜烟跑上楼,翻出来小半本便签贴纸。
齐辰晚上回来的时候,在鞋架上发现了第一张贴纸。一个歪歪扭扭的鬼脸表情,下面附加一行小字:来寻宝吧!
然后是喝水的杯子里:不要老是喝咖啡!我叫了闪送,牛奶和果汁在冰箱里!
然后是冰箱,里面多出来一些食材,牛奶瓶子上还有一张:还没到夏天,稍微热一下再喝!
楼上也是,浴室的镜子上贴着的那张画着一个流鼻血的表情:想偷窥你洗澡!
沿着他的生活轨迹,还有太多,电脑上,书本里,抽屉里,桌角窗前,最后到台灯上的贴纸小字,于午夜共他在热恋。
老公晚安!我爱你。
“……傻子。”
齐辰望着这行字,浅浅地笑出来。
我——爱——你。北河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三个字,末了还把便签放在唇边吻了一下。两点钟的日光落满了窗台,北河把最后一张便签贴在了窗户上。六点归队,还剩下几个小时,他有事可做。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给楚笑飞打去了电话,响了四五声,对面接了。倒是没有如往常那样贱兮兮的开场白,楚笑飞有点飘的声音像是刚睡醒。
“笑飞?你在睡觉吗。”
“没有,醒了。”楚笑飞那边特别安静,只有像是被子翻动的声音。“干嘛?”
“你在哪?”
“我在家啊。”
“我知道你在家,哪边家哇?我来找你好不。”
“行啊,市区这边。”
北河把自己武装好,动作迅速地拖着他的小箱子来到了楚笑飞的私人公寓,敲响了他的门。给他开门的人呈现一种标准的网瘾少年造型:头发竖得老高,穿着裤衩拖鞋,没戴隐形的眼睛微微眯起,嘴里还叼着根牙刷。他咕噜咕噜说了什么,北河反应了两秒听懂了,让他自己先坐会呢。
楚笑飞收拾好自己再从冰箱翻了点东西出来吃,北河顿了半晌感叹道,“你怎么活得比我还糙啊……”
“你糙吗?”楚笑飞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挺滋润的。”
他的房间里满地电线,各种乐器的连接线,电源,还有游戏机,投影仪等一堆东西。北河小心地越过它们,揪出来一块地毯找准位置坐好,然后眨巴着眼睛一脸诚恳地望向他。
“来聊聊天?”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房间里有细小的灰尘在做布朗运动。楚笑飞抱着把吉他坐在床尾,挪了挪腿抽开身下压着的一叠琴谱,手一扬随便地甩到了一边。天女散花似落下的纸张飞到了北河手边,他捡起一张看了看,楚笑飞又大又草的字在五线谱边做了各种标注。
他漫不经心地摸着琴弦,“聊什么?”
这并不是一句好回答的话,但是当北河看到结束工作后窝在家里的楚笑飞,他突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本来就隐约有感觉的事情,在这一刻变得十分清晰: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啊?”
“嗯?”楚笑飞随意地拨出几段和旋,“没有啊,就是太累了。”
累这个字真好用,毕竟是一切烦恼具象化之后最显而易见的产物。北河往他那边靠了一些,柔声问,“你会一直当爱豆吗?”
楚笑飞没回答,像是真的被突然问住了。他反问北河,“我是不是以前活的太没心没肺了?”
北河猛摇头,“没有啊,你很好!”
“别给我发卡,”楚笑飞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我到最近才发觉,这人呐活在一群人中间,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并没有展开细说,而是又问北河,“你呢?不想干了?”
北河没好意思说他真的有想过不再当艺人,但他坦诚道,“我肯定不会一直当爱豆。但具体什么时间结束,我也不知道。”
最关键的是,“……我是不是一直有给你添麻烦?”
楚笑飞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
北河不吭声,揪起了一旁的某段数据线,盘在手中卷好。
“你要听实话吗,”楚笑飞顿了顿,又说,“每个人都会不经意给别人添麻烦的,我也会。无心无意的事情,不用道歉,有时候不可避免。毕竟人是群居动物,我们自己愿意互相在意互相牵扯在先。”
卸下了张扬的笑脸,如此平静认真地说出这样的话的楚笑飞,让北河有些感叹。能没心没肺地活着是件快乐的事,但他们都不能。楚笑飞又是格外情绪化的人,而且他重情,会喜别人所喜,累别人所累,能被他在意多幸运,但在意会给他带来或多或少的压力和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