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去年圣诞夜从首都飞往叙城后,裴浩和苏沁晗因为住所方向一致搭乘同一辆出租车,黎棠有一种“这段红绳是我亲手系上”的责任感,不由得开始替苏沁晗担心,裴浩那不着四六的性格会不会对她好,他俩的脾气不会天天吵架吧,还有裴浩的家庭是否能容得下她……
正想着,忽闻蒋楼的一句:“那你呢?”
“嗯?”黎棠回神,“我怎么了?”
蒋楼看着他,低声问:“你现在,还有阴影吗?”
黎棠呼吸微滞。
没想到会被突然提及。
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焦虑从四面八方围剿而上,蚂蚁般密密匝匝地袭来,黎棠置于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往背后收,还没触到另一边的手腕,就被蒋楼捉住。
“不要动。”蒋楼擒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不要伤害自己。”
微微欠身,蒋楼的视线与黎棠平齐,避免给他造成压力:“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该受到惩罚的不是你,是我。”
黎棠双手攥拳,反复深呼吸,才将心绪平复。
蒋楼带他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温水。
那支录音笔还在蒋楼工位的桌面上,黎棠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要不是我,你的父亲就不会死。”
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你怎么能说我没有错?”
蒋楼在他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保持着靠近却不紧贴的距离。
“你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了。”蒋楼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那时候你只有五岁,没有成年人的陪同,不知道过马路要先看两边,也无法预料会有一个人为了躲开你而丧命。”
“如果非要找一个人负责,那么往前推,你是为了找她来到这里,她则是冲动之下回到叙城,造成她冲动的原因是你的父亲违约,而签订这份合约的是他们两个人……再往前,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她就不会嫁给我的父亲,也不会生下我,更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
“是最初的因造成了后来的果,你怎么可以把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而我父亲踩下刹车,是他的选择,也许当时紧迫到来不及去思考,但他依然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为他死你生,为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结果负责。”
黎棠听得心惊:“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
怎么能责怪他?
见黎棠有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蒋楼稍稍放下心,说:“那我们说第二件事,它不像第一件事可以往前追溯找到最初的因,它是由我一个人引起,我一个人造成的果。”
“是我把第一件事的结果错怪到你头上,蓄意报复,害你差点丢掉性命……所以你应该恨我,狠狠地揍我,而不是责怪自己。”
“在这件事里,我是唯一的恶人。
蒋楼再一次重申,“你没有错。”
不得不承认,类似的理论从蒋楼口中说出来,就是比心理医生说的让人容易理解和接受。
也可能是先前的每一次面诊,黎棠都没有认真去听。他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认定自己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才能让备受煎熬的心得到片刻的喘息,才觉得自己没有坏到无药可救。
而就算是心理医生,也会为了迫使他面对,特意强调他在处理事件时的失误,而不会简单粗暴地把他形容成完全无辜的受害者。
但蒋楼会,蒋楼会为了帮他卸下心理负担,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理智剖析,哪怕蒋楼自己就是“第一件事”的受害者,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背负了全部的结果。
只为他不那么痛,只为他不再自我折磨。
仿佛是黎明前隐约泛白的天际线,给人以希望的同时,让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整个人被一种混杂着草木香味的湿气融化,包裹。
一瞥眼,看见蒋楼工位旁有一台加湿器,正喷着细密白雾。
仔细嗅闻,是玫瑰味。
黎棠惯于在碰到无法回应的内容时扯开话题。他望着那台加湿器,似在研究香薰的品牌:“……可是,你希望我没那么恨你。”
似是没想到说了这么多,黎棠竟只抓住这一句,蒋楼几分无奈地呼出一口气:“那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要你恨我,又不希望你太恨我,这样你就会记着我,但不会躲着我,或许就能让我……陪在你身边。”
安静片刻,黎棠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陪在我身边,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为什么要让我那么在意,在意你这次接近的动机?
而面对类似的问题,从前的蒋楼从来都是闭口不答,或者一笑置之。
他太知道给出原因意味着亮出底牌,意味着把决定权交到对方手中。
他的人生失去太多,拥有的太少,超乎寻常的掌控欲应运而生。毕竟只有牢牢握在心手里,才能游刃有余地面对所有结果。
可他现在却要化主动为被动,哪怕回答之后,就只能狼狈地、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终的宣判。
“虽然,我们还没有……”停顿一下,蒋楼继续道,“但是,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我?”
黎棠怔住了。
为蒋楼平静语气下不易察觉的微颤,为他眼底的温度,为他克制着没有伸过来的手。
也为他没有说完的前半句话。
——虽然,我们还没有分手。
第59章 我爱他
黎棠当然记得自己曾说过的话。
“以后你不准提分手,只能我提。”
可当时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毕竟人类一旦停止呼吸,情侣关系便会自动解除。
尴尬的是,好像所有自杀未遂,最后都受到质疑,被贴上“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的标签。黎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撇开前提,单看没有提分手就离开叙城的行为,实在很渣男。
也没想到蒋楼这么死心眼,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七年多。
而且记忆中的蒋楼很少说出这样目的明确的话,因此黎棠还有点不确定:“考虑的意思是……”
“和我在一起,让我继续当你的男朋友。”蒋楼说。
那语气,非但不再模棱两可让人去猜,反而笃定得近似恳求。
黎棠噎了一下,为这接二连三的很不蒋楼的说话风格,为重逢以来他的变化。
思绪乱到无法作答,黎棠抿唇不语。
等了一会儿,蒋楼看出他的为难,补充道:“不用立刻给答复,只是提供一个选择,希望能被你纳入考虑范围。”
想了想,蒋楼又说,“或许你已经有了选择,不妨再多掂量一下,我未必没有他合适。”
黎棠一怔,为蒋楼这样的人,竟甘心把自己放在选项之一的位置。
也觉得奇怪:“你说的‘他’指的是……”
没等说完,外面的玻璃门被敲响。
抬头望去,裴浩探进脑袋:“Sorry,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然后看向蒋楼,“老孙给你点的药到了,别忘了吃。”
说完把黄色的纸袋往门口的桌子上一扔,闪人。
蒋楼起身,走过去拿起纸袋。
黎棠也跟过去,看见从纸袋里拿出的药名,问:“你发烧了?”
此刻的蒋楼面色平静,心中却有几分懊恼,为被打断的话题和难得合适的气氛。
倒是黎棠,关注点立刻放到发烧上。他接过药盒,边阅读说明边问:“体温多少?”
蒋楼哪记得这些小事,好在早上用的耳温枪就放在旁边,黎棠拿起来,不由分说对着蒋楼的右耳嘀了一下,三秒后出读数,黎棠瞠目道:“三十九度五!”
难怪他今天的脸色格外苍白,还以为是熬夜加班的关系。
蒋楼拧眉:“没事……”
“不行,光吃药不行,你得休息。”黎棠问,“你们这儿有单独的休息室吗,能躺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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