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衷捏了捏练和豫的手指。
除了老是被茅坑吸引以外,旺财称得上是一只好狗——它背覆黑毛,仅有眼上两点圆眉、下半脸、腹部与四肢内侧长的是金灿灿的黄毛。
外公说旺财是土狗里万里挑一的四眼铁包金,它们往往有壮实、智商高、极为亲人的特质。
和现在的社牛狂野性子不同,练和豫在潭州乡下待着时一点儿也不爱说话,甚至还有些社交障碍,见到生人就害怕。
村里只有一所小学,学生不多,但家里的老人总担心练和豫在学校里挨了欺负,外公便找老师说了情,叫旺财陪着练和豫上下学。
农村里是不给狗喂狗粮的,大多时候是主人吃什么、它们吃什么。
潭州习惯早上吃粉,每天上学前,外公会给练和豫做他最爱吃的、滴了木姜子油的木耳肉丝宽粉,于是旺财每天便也能美美地蹭上一盆,吃得狗尾巴乱甩。
旺财是一只有分寸感的狗,目送练和豫进了教室以后,便会自觉去门卫下那棵树底下窝着,与门岗那位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保安一起充当守门员。
等练和豫放学了,小狗保安再雄赳赳气昂昂地翘起那根被野猫抓秃了毛的尾巴,护送他回家。
那几年,练和豫无论干点啥,旺财都习惯在后头。
每年到了冬天时,外婆便会找推着自行车、喇叭里唱着“甜酒——糍粑——”的货郎买上十几斤醪糟。
醪糟用滚水化开,敲入鸡蛋搅成蛋花,再丢点切好的糍粑块或是无馅的小汤圆,一碗又甜又暖的甜酒便冲好了。
练和豫老觉得外公每次冲甜酒时抠抠搜搜,一回只放一小块。
贪嘴的他在某个夜里,偷偷跑去厨房灶台上撬开了水封的坛子盖,舀了一大碗醪糟块出来。
醪糟是用蒸熟的糯米、拌上甜酒曲酿制而成的,而香甜的口感往往会让人忽略它的度数。因此一般人家里用它冲甜酒时,一块得配上一大瓢水。
可练和豫不做饭,自然不知道这常识。
他才吃了几块,便醉倒在了厨房地上,碗里的醪糟掉了一地。
刚在外头巡视完家里的鸡鸭财产的旺财,见主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吓了一大跳。
可等它凑近舔了好几分钟,见主人只是“睡”着了,这才安心地去嗅掉在地上的醪糟。
中华田园犬之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容器里的、桌子上的、主人手里的东西都不能碰,但只要掉到地上了,就是自己的。
都说宠物随主人,旺财大概是随了练和豫的好吃。
而地上的醪糟放倒一个成年人都不成问题,更不用说一条狗了。
人到老年便睡得浅、起得早。外公一大早来厨房准备煮粉时,只看见地上躺了个醉得脸蛋红扑扑的小孩,旁边躺了只舌头都咧出来、但不忘用尾巴给主人盖肚子防着凉的土狗。
练和豫的小屁股是没躲过一顿打的,但旺财也没落着好,被罚吃了一个星期的老面馒头泡水。
诸如此类的傻事,一人一狗干了太多。
到了六年级,见练和豫的状态好了不少,父母便给他联系了鹏城的中学外招考机会,拿到了鹏城一中的初中入学函。
回鹏城的那天,四条腿的旺财跟在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后面跑了好几里路。
练和豫本来是打算在初一暑假将旺财接到鹏城来的,然而期末考试还没结束,潭州便传来了外婆外公相继去世的噩耗。
一家人忙前忙后,出殡、下葬,直到终于闲下来了,悲怮的一家四口这才想起一天都没回家的旺财。
老练陪着练和豫在村里吆喝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在村里出了名的混子家里的墙上找到了一张被洗净、掸开、扯平的狗皮,屁股的位置还有一小块铜钱印子。
“我经过你家时它一直对我叫,他吓到我了!咬着人了怎么办,我就得把它打了!”
那无赖的混子梗着脖子强词夺理,指着自家门口那只老得胡子都已经开始发白的皮包骨的老狗,振振有词道:“一条狗而已……大不了你把我们家养的那条拿走,就当赔给你了!”
混子屋里家徒四壁,只在土灶上支了个锅,那里头正咕噜咕噜地冒着加了香料的狗肉的香气。
从来温文尔雅的老练那晚凶狠得厉害,就差把混子摁到烧开了的锅里洗把脸。
但他们没有因为旺财的事迁怒混子家那只可怜的老狗。
父子俩只是端走了那锅连骨带肉的汤,与那张没有一丝余温却依然软和好摸的皮,将其连夜葬在了院子里的柚子树下。
第二天,老练只同周老师和练海云说旺财跑丢了,没能找到。
听完这些,裴衷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懊恼极了。
而练和豫只是笑笑,将旁边笼子里的小狗捞出来,边和它玩丢球游戏,边转移话题道:“给它起个名字吧,带姓的。”
如今流行给宠物起名时最好是随主人姓,据说这样宠物能陪主人久一些,下辈子也不会再投胎进畜生道了。
由于小狗是裴衷捡回来的,练和豫当下拍板就让小狗跟着大狗姓。
两人靠在一起翻了半天起名软件,几乎快不认识诸如波波、点点、虫虫之类的叠词,与小白、小可之类的“小”字辈名字了。
“你们家老裴家一般是怎么起名的?”
裴衷仔细回忆了一下弟弟妹妹出声那会儿焦头烂额的一家长辈,不太肯定地回答道:“我记得好像都是找算命师傅取的。那师傅说我过刚易折,便给我取了个不偏不倚、万事折中的‘衷’字;我爸出生的时候村里算命的说他这辈子平平淡淡、没啥出息,给他选了个带着力争上游、崇尚进步的‘尚’字。”
“所以叔叔叫裴尚,你叫裴衷?”练和豫想笑,但又觉得不太礼貌。
裴衷有种不祥的预感。
练和豫一本正经地拎起脚边正在啃拖鞋的小狗,严肃道:“小小裴,从此以后,你大名就叫裴夏——注意,不是那个上北下南的‘下’,是大明湖畔等了十八年的夏雨荷的‘夏’。”
裴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入的裴家族谱、也不知道什么是大明湖畔、更不知道什么是夏雨荷,它只知道抱着练和豫的手指头舔来舔去。
他们俩倒是亲亲热热的,徒留裴衷在一边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小小年纪便出来讨生活的裴夏,对于新买的狗窝适应良好,也在宠物店里学会了定点上厕所和使用饮水机。
它舔干净盆里的最后一滴羊奶,绕着两人的脚后跟玩了会儿,便趴回狗窝里玩球去了。
而练和豫在沙发上对着裴衷买回来的项圈、遛狗绳和止咬器,陷入了沉默。
“裴夏最多只能长这么长。”练和豫将两个抱枕摆在一块,给裴衷比划了一下,“你买的这些玩意儿,一般是给伯恩山、巨贵那种长得比电动车还高的大型犬用的。”
刚喜当爹的裴衷尴尬极了,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假装忙碌地擦着桌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这尺寸你用倒是刚好。”
练和豫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拍裴衷的脑袋,“你去把那个狗耳朵也拿过来。”
说是狗耳朵,其实就是一个仿真的、内置电动舵机的兽耳发箍。
黑色的兽耳发箍扣在裴衷发色偏黑的头顶上,浑然天成得像是他自己长出来的似的。
练和豫在裴衷脑袋上一拍,那耳朵捕捉到互动的动作,便殷勤地前后摇摆。
他捏着裴衷头上前后摆动的狗耳朵,总算是明白这几年福瑞向的色情制品为何爆火了。
茶几上还摆着裴衷挑的宠物用品,练和豫一样样地介绍,顺便往对方身上招呼。
“这种带铃铛的项圈最好不要给宠物用,因为小狗的听力比人类好很多倍,如果戴着铃铛的话会影响他的判断、性格与睡眠。”
坠着颗金铃铛的黑色皮质项圈在裴衷脖子上束紧,练和豫摸索着狗牌上的刻字,疑惑道:“LP是……Limited Partner ?有限合伙人?”
特地叫店员刻了两人姓氏首字母的裴衷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有点想把自己的恋爱脑剁碎了喂给裴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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