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二楼的人,衣着华贵,穿金戴银,倌人们混迹在权贵之间,没有半分违和。小徒弟有些目眩神迷,恍惚间觉得这里不像长三堂,像是哪家高门大户。楼上的人没有倌人与客人之分,他们都是与自己不同的有钱人。
“我要是能跟他们一样就好了。”小徒弟道。
秋锁云正在桌边戴珠花,闻言面色忽然大变,劈头两巴掌打在小徒弟脸上,“你想去,你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小徒弟不明所以,捂着脸哭。大徒弟见状连忙来劝,“师父,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您消消气。”
秋锁云几乎怒不可遏,他把珠花扔在桌上,“陈岁云下贱,你们也跟他一样?!”
小徒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当年春景班最有天分的大师兄,后来坏了嗓子,就进了长三堂。在秋锁云眼里,陈岁云就是自甘堕落的代名词。
小徒弟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跪在地上磕头,“师父我错了,您别生气,我再不敢说这样的话。”
秋锁云眼都气红了,胸口剧烈起伏好几下才平复下来。二徒弟把小徒弟拉了下去,换了别人来给秋锁云上妆。
秋锁云装扮好出门,正对上门口倚着柱子的陈岁云。
秋锁云面色紧绷起来,一句话不说。他盛装打扮出的风情,不比陈岁云淡淡的一抬眼。
“日子不好过啊,”陈岁云道:“连头上的珠花都不亮了。”
秋锁云冷笑一声,“再不好过也是吃的干净饭。”
这都老一套了,陈岁云无意与他再争辩这些,只是道:“你戏班子的人都干净吗?别脑子不清醒来长三堂找乐子,叫人知道了,你整个戏班子都要受牵连。”
秋锁云目不斜视地越过陈岁云,“不劳费心!”
戏又开始唱了,容祯从麻将桌上换下来,自己去拿了杯酒,走到窗边站着。
屋子里暖和的近乎闷热,只有窗子前还凉爽些。
外面雪还在下,没有风,雪花一粒一粒地往下落。
灰蒙蒙的视野里,容祯一眼看到了陈岁云。他穿着红色的衣服,站在矮矮的屋檐下,倚着柱子点了一支烟。
烟雾弥散在他眼前,他一抬眼,正撞进容祯眼里,烟视媚行不过如此。
容祯忽然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回想起了初见陈岁云的惊艳。
陈岁云真美,在喧闹的人群里,他是寂寥的美,在无聊的人群里,他又变成了风情的美。他看起来那么脆弱,却有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男人们爱他,小姐们爱他,即使他白发苍苍,仍会有人爱他。
第10章
赵谦看见容祯一个人站在窗户边,便过来同他说话。他刚走到容祯身边,就顺着容祯的目光看到了楼下的陈岁云。
赵谦心里咂舌,说这位容少爷还是个多情的种子。
“陈岁云跟这个戏班子有渊源?”容祯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陈岁云也是唱戏的。”
赵谦往戏台子上看了一眼,“秋老板嘛,论起来,还是陈岁云的小师弟呢。”
他与容祯说起陈岁云的往事。
陈岁云的师父是当年名动京城,红极一时的角儿。可他因为唱戏落下一身伤,治病的时候用了大烟,后来再没戒掉。他不能唱戏了之后,就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徒弟身上。
他那几个徒弟,个个出色。陈岁云是老大,天分最好,第一次登台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可是很快就坏了嗓子,唱不成了。
二徒弟也是个人才,只是为人太谄媚,他那戏班子挂羊头卖狗肉,混迹在上流圈子里,戏也不好好唱,没多久就办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唱戏了,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春景班到现在,就剩秋锁云一个。”赵谦道:“秋锁云也是上海滩有名的角儿,但他为人做事太刚强,不给人面子。在唱功上,只听得人说,他的戏不如前两位。”
“陈岁云的嗓子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不能唱了?”容祯道:“现在听他说话,也不觉得如何。”
“也不知道是吃坏了东西还是怎么样,总之伤了嗓子。”赵谦道:“你现在听他说话,也是稍微带着沙哑,跟秋老板这清亮的嗓子可没法比。”
赵谦顿了顿,又低声道:“有人说,陈岁云的嗓子是叫人毒哑的。你想,唱戏的人一把嗓子多金贵,怎么可能吃坏了东西?大家都猜,不是他那个二师弟,就是春景班的这位小师弟。”
“况且秋锁云跟陈岁云一直不对付,脸面早撕破了。若说是秋锁云嫉妒陈岁云而给他下毒,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赵谦感叹了几句。
容祯若有所思。传论坛bisi
一转眼的功夫,韩龄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楼下。
他刚一走近,陈岁云便站直了身子。
韩龄春与他说了什么,陈岁云笑了笑,抬起手,把烟递到韩龄春嘴边。
韩龄春咬住烟蒂抽了一口,随即两个手指头一捻,把烟掐了。
姚嘉走到另一扇窗户边,笑着对身后的人道:“你看他们两个,好得很呐。”
杜少爷走到姚嘉身边,满不在意道:“一个倌人,一个客人,做什么你侬我侬,浓情蜜意的,真是好笑。”
姚嘉笑了,容祯看得明白,他在嘲笑韩龄春。
其余的客人,有的跟着笑了。还有些或是畏惧韩龄春的权势,或是因为韩龄春与人为善,不敢或者不想背地里说他闲话。
季之信敲着烟斗,玩笑道:“可不要叫韩四听见了。”
这下子,那些笑了的人也不笑了。杜少爷有些下不来台,看向姚嘉,姚嘉仍然似笑非笑的,不知道是在嘲弄韩龄春,还是在嘲弄这满屋子里的人。
容祯看到这里,深觉无趣。
宴会深夜方散,人走干净之后,雪忽然下大了,铺天盖地的雪花飘落在浓重的夜色里。
韩龄春洗漱完,歪在床上看书。陈岁云趴在窗边,很新奇的样子。
韩龄春翻了一页书,道:“大惊小怪。”
“上海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雪了。”陈岁云道,他关了窗户,回来倒了杯热茶端到床头,然后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毛衣服,爬到床里面。
“你呢,你以前见过最大的雪是什么样的?”
韩龄春合上书,他见过的雪可多了。小时候随外祖去过长白山,见过东三省的雪。那里温度低,雪落下来不会化,积在屋檐树梢上。风一刮,天上的雪和屋檐上的雪都飞起来,一阵雪烟,大的迷人眼。
后来他去欧洲,飞机轰炸后,城市变成废墟。人们麻木者一张脸,站在废墟之间,这个时候天上开始飘落雪花。
“那时候我真觉得上帝是个无与伦比的导演,下雪的时刻总是恰到好处。”
陈岁云沉默地听着,他能嗅到韩龄春身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丝绸的睡衣触感十分柔软。
韩龄春低下头看了陈岁云一眼,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而湿润的吻。
夜色渐深,静谧寒冷的雪夜里,两个人相拥而眠。
大雪下了一夜,早起路都白了,扫大街的清洁工走走停停,毛线手套下的一双手几乎冻烂掉。
大清早的,赵谦就出了门,去了容祯那里。
容祯开门迎他进来,给他倒了杯热茶。赵谦连忙起身接过,口中道谢。
“大冷天还叫你来一趟真是抱歉,”容祯道:“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一声,我打算就任金融管理局了。”
赵谦笑道:“哦!恭喜恭喜,容少爷自此就能大展宏图了!”
容祯笑笑,“说不上大展宏图,只是来了上海那么久,总要有些正经差事。”
他就任监管局,还多亏了那位韩四叔。韩龄春也算不遗余力的帮容祯引荐权贵,可说实在的,容祯不想感谢他。
财政局看准了韩龄春这个大富豪,想从他身上捞钱,所以近来韩龄春行事处处受阻。姚嘉呢,虽然在财政局,和韩龄春也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但他不肯帮韩龄春,说不好背后还要落井下石。金融监管局几乎就是为韩龄春量身定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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