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发现场,像是无法承载他的哀思一样了。
在将玻璃花房拆除后,他又似乎恢复了点滴生气,开始低调出行,频繁出入庄楚明的律师楼。过不了几天,香港报纸又爆出一条猛料,唐安尧状告费文博名誉侵害,正式提交法院。
此时费文博身负数罪,谋杀嫌疑尚未洗刷,伪证罪等正等着数罪并罚,加上名誉侵害,几乎已无翻身可能。
就算唐安尧尚未恢复名誉,在公众眼中仍然不脱变态嫌疑,费文博却十成十被视为一个嫉妒成性,疯狂偏执的小人,已与此前当红小生的温文阳光形象相去甚远,成为十足十的反面教材。
费文博的经纪公司已与之单方面解除合约,等待他的,是确凿无疑的牢狱之灾。
确凿无疑这四个字是庄楚明给的评价,他的原话是“这么没挑战性的官司,真不明白有什么好打的。”
他太大牌,这种状告名誉侵害的小案子也不是他的兴趣,故唐安尧委托的是他律师所中的另一名律师。但庄楚明经过这次并肩作战,与唐安尧倒成了熟稔的朋友,偶尔得空,倒也会去唐安尧发生凶案的别墅坐坐,看看他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有没有发霉长蘑菇。
他低头看报,淡淡地道:“再则名誉侵害最好结果也不过割地赔款,你又不缺钱缺楼,何必对一个后生仔赶尽杀绝?”
唐安尧于他对面端坐,亲自执壶泡茶,热气氤氲,面目不详。他将茶水完美倒入茶盏中,递过来给庄楚明,道:“你一个吸血讼棍,倒来给我讲仁慈,实在不像你的作为。”
庄楚明端起茶盏,闻香品茶,过了会才道:“我不过一时恻隐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要不是我尚有恻隐之心,你的官司我也不会接。别岔开话题,那小子这次罪名很难洗脱,等着他的起码是二十五年以上的牢狱,这也算是为你那位沈涛报了仇,这还不能解你心头之恨?”
唐安尧笑了笑,道:“他做了太多无谓的事,我若不回敬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随你吧。”庄楚明不以为意,又问,“人死如灯灭,你也该出来做点事了,要躲在这座凶宅到几时?你那位助理每天都偷偷摸摸接电话收传真,还不敢让你看见,真是难为他。”
唐安尧低头,不置可否地道:“再看看吧。”
“真是不能理解。”庄楚明将茶一口饮尽。
他们正说着,却见阿骏拿着电话步履匆匆进来,脸色不大好道:“唐导,你的电话……”
庄楚明调侃道:“你不是不敢把工作电话拿到他跟前么?”
“可这不是工作电话,”阿骏表情古怪,迟疑了会才道,“对方说有关于沈涛的事要跟唐导亲自讲……”
他话音未落,唐安尧已跳起来一把抢过电话,急迫地“喂”了一声。
“唐安尧。”电话那端的人明显用了变声器,“你想不想要回沈涛的尸体?”
唐安尧呼吸一下紧了,他立即道:“在你手里?”
“是。”
“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命来换,你敢吗?”
唐安尧深吸一口气道:“他在哪?”
那人阴沉沉地道,“你一个人来,要是敢报警或叫多几个,我一把火烧了尸体,让你连渣都领不回去。”
“好。”唐安尧声音发抖,“去哪。”
“山顶XX道XX号。”
第23章
深秋,寒风猎猎,山顶的气温起码比山下低了四五度。
这一段是香港老式豪宅,从殖民时代起即成为上流社会聚居的一个地区,建筑风格偏欧式,有现如今豪宅配置中无法比拟的大庭院、大理石罗马柱及厚重而深具历史感的红砖细鳞瓦。
但从七十年代香港经济腾飞后,新发家的富豪们喜好更时尚与更方便的处所,这里也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尊享昔日门庭若市的显赫胜景。且随着时代发展,原来住在此处的大户或举家移民,或子孙分散,各寻更新更好的住所,或家族败落不得不将祖屋出售,此处虽华厦巨构比比皆是,然有不少已是门窗紧闭,尘埃累积,无人居住。
唐安尧开车驶来,路灯苍黄中带着惨淡,除去零星的房屋内还有灯光溢出外,一路望过去,竟然越到得山顶,越显得荒凉。终于,他的车停在一处形同废弃的建筑之外。透过厚重的雕花铁门,诺大的庭院被野草覆盖,庭院中央原有大理石雕就的希腊女神持壶喷泉一座,此刻望过去,女神身体的曲线一如记忆中妙曼,只可惜路灯照耀下,那雕塑上东一块西一块长了青苔,斑驳颓败,不复从前。
唐安尧开车直接顶开了铁门,嘎吱声中,他熟练地将方向盘拐向左边,尽管路面已被藤蔓荒草遮蔽,然他却知道,当年左边是车道,讲究的主人命管家订上等海沙,每周定期撒在车道上。当年,宅子里的小孩子们一到礼拜天都要穿着黑西服,打着领结去教堂做弥撒,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硬头皮鞋,踩在这样的沙路上时,那种清晰的沙沙声响似乎还回荡耳畔。
他的车穿过庭院,直直开到那栋废弃的大屋面前。这栋房屋外墙漆黑,明显遭过火烧,当年建它的时候所用的材料太结实,那场火并未给这栋楼造成毁灭性破坏。但即便如此,这栋带有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房屋,连同整个占地颇广的前后庭院仍然被废弃了,此后多年,屋主人再无重修的意愿,一直大门紧闭到今日。香港寸土寸金,这家人却平白浪费了这么大的地方,已经不是可惜能形容的。
唐安尧当然清楚个中缘由,因为这里就是唐家在香港的祖屋,也是他度过童年及青少年阶段的地方。
他曾无数次想重回此处,但总是机缘巧合,无法成行,想不到时隔多年重回故地,竟然是为了领回沈涛的尸体。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股陈腐中夹杂着烟尘的霉味,顿时扑鼻而来。
唐安尧站了一会,举步缓缓向前。
他去的地方,是整栋房子唯一透出光线的房间,位于二楼,那曾经是全屋最舒适的卧房之一,只有备受长辈宠爱的唐家子孙,才有资格入住那里。
那是唐安尧曾经的卧房。
他打开手电筒,慢慢踏上楼梯,楼梯上原来铺就的地毯踩上去时候有灰尘簌簌散开,唐安尧还记得,这块地毯原来很漂亮,上面有鸟的图案,有花的图案,有长长的枝蔓的图案,他曾经拉着一个小孩的手,趴在楼梯扶手那,很有耐性地等他想那些图案的英文名称叫什么,如果小孩说对了,他就会慷慨地奖给对方一颗巧克力。
每走一步,都似乎能唤醒一些回忆,似乎能听见尘埃落定后遥远的欢声笑语。
唐安尧走上二楼,拐往左边,他原来房间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如果没记错,这是马灯的光线,这里原来是有马灯的,因为唐安尧年轻的时候爱骑马,房间里会放马灯、马鞭,角落里丢着一个马鞍,他将这些东西搬进祖屋,自然被家人嘲笑,但那个小孩很喜欢,他常常偷溜进去,爬在马鞍上假装自己在骑马,嘴里发出“得得”的响声。
唐安尧忽然站定了脚步,缓缓推开房门。
屋子里灰尘四散,霉味严重,但在昏黄的马灯中,他却看见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
就算将他丢入人群,隔千万里,过十数年,唐安尧仍然能一眼认出,那是沈涛。
他不顾一切进去,冲到床边,伸出手似想摸又不敢触碰,沈涛看起来就像入睡一般,安详而优雅,可即便灯光昏暗,唐安尧仍然能看出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嘴唇已有些发紫,而交叠在胸前的手背上,已经隐约有斑块出现。
那是尸斑。
唐安尧一下被击垮了,他心底一直认为沈涛没有死,不管如何,沈涛还活着,他就有了继续往下走的力气和希望。
可沈涛死了,他还做那么多有什么用?
唐安尧无法抑制地呜咽起来,他的眼泪滴到沈涛脸上,他颤抖着手,伸出来想触摸沈涛的手臂,想把他抱入怀中,就像他们多次相拥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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