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他们到得早,傅母还在厨房备菜,傅延昇放下东西就进去帮忙了。
不像戚屿他们家,傅家虽也仓廪丰足,但不请佣人。傅延昇在外赚再多钱,挣再大的功名,回了家还是得挽起袖子做孝子。而戚屿虽是“儿媳”,却依照来者是客的规矩,被傅闲招呼着去沙发上喝茶唠嗑。
茶几一角放着几本初中数学习题集,戚屿瞥了一眼问:“这是小悦的吗?”
“是,”傅闲笑笑,“明年就中考了,还挺用功。”
傅延昇有个比他小19岁的弟弟,叫傅延悦,但这小孩并非傅闲夫妇亲生。戚屿早从父亲口中得知过傅延昇有个没血缘关系的弟弟,两人敞开心扉后他也曾好奇问起,傅延昇闻言苦笑:“你爸是不是把我们家祖籍都扒了啊?”随后解释,因为他年少离家,成熟自立,许多工作上的事又无法跟父母交流,他父母不堪寂寞,一直想再养个孩子。但早年二胎政策尚未开放,领养条件又十分苛刻,父母也没报什么希望。直到十来年前发生了那起震骇全国的大灾难,一夜之间许多孩童在地震中失怙,领养条件放宽,他父母也递了资料,经过多重审核,得了个极高的家庭分。几个月后接到当地相关部门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同样姓傅的婴孩,才三个月大,一家人全在地震中丧生,孩子被母亲护在怀中躲过一劫,手足健全,问他们是否愿意领养。傅闲夫妇自不可能错过这机会,立即前往当地办了繁杂的手续,将那襁褓中的孩子抱回家来,更名傅延悦,待之如亲子。一家三口从没向傅延悦透露过他的真实身世,只是每年五月十二,傅母都会带傅延悦去镜安寺点一炷香。
戚屿问,傅延悦年年这个日子去寺里上香,会不会有什么联想?
傅延昇说,他爸起初也担心弟弟可能会猜到什么,但观察了几年,发现并没有。傅延悦人如其名,性格乐天无忧。等他长大后或许会知道,但如非特殊情况,傅家人绝对不会主动说出真相,戚屿知道后便也缄口不提。
见家中安静,戚屿问:“小悦不在家?”
“一大早跟同学出去打球了,”傅闲抬眼看挂钟,“说中午十一点半前回来。”
戚屿主动给傅闲斟茶,随口问:“他学习怎么样?”他记得傅延悦跟戚枫一样也是在德音上学。
“挺好,考试常考第一,在学校做了班委,每天活泼得不得了,”傅闲笑呵呵地感慨,“到底是个正常孩子,跟延昇不一样。”
对方言语间由衷的欣慰让戚屿失笑:“能考第一也不简单吧?”
“延悦考得再好,都是普通人里稍微冒点尖儿,碰上不懂的问题,知道抓耳挠腮地来问我,”傅闲呷了口茶,又说,“他哥小的时候我就没这待遇,一张卷子给他,他只给你写个正确答案,问他过程呢,他反过来问我,这么简单题还怎么写过程?你说气不气人?”
“……”戚屿对此深有感触,点头附和,“确实。”
正聊着,傅闲接到傅延悦的电话,应声说“带回来吧,带回来吧”,挂后又问戚屿最近工作如何。 戚屿没法细说。他如今自己做了上市公司董事长,心里想的都是身系万人的大事,自然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况且傅闲对金融商业领域的内情知之甚少,不像戚源诚还能替戚屿分析一二。但戚屿总觉得傅叔叔身上是有大智慧的,只要他坐在一起唠唠家常,也能解决不少心中的问题。
果不其然,两杯茶下肚傅闲就看出他有心事,问道:“最近和延昇都聊些什么?”
一语中的。戚屿答不上来。
最近他们除了日常,压根没聊工作上的事,薇秀意欲并购红妆,苏竟戚源诚等人都要戚屿来问傅延昇的看法,戚屿也始终没问。
不是不想问,而是怕问。
当年傅延昇为能时刻陪伴在戚屿身边,不顾领导同事的挽留,一意孤行地申请从组织核心位置外调至啄石调查公司,担任外围调查员培训师一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傅延昇带出的学生越来越多,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
人是感情动物,信息又是流通的,即便傅延昇恪守自我,一些内部消息还是会不经意间通过学生、前同事之口传到他耳中。他又太聪明,有时知其一便可窥得全貌。这种预知和判断能力对傅延昇来说并不是幸事,反而是乱心的魔咒。
因为他已是外围人员,不再像以前那样拥有唯一的立场。从情感角度出发,他会偏向戚屿,在戚屿做决策时他会不由自主地为爱人规避风险。这是私心,但家国原则讲究小我,否则就做不到绝对的公正,就像傅延昇那句座右铭所说,情益我,则亏失道义。
戚屿起初还不知道傅延昇心里有这些结,只察觉到自己问问题时傅延昇不再像以前那样很快给出建议。对方开始犹豫,开始迟疑。他还当是问题太难,傅延昇也需要时间思考,后来一次半夜醒来,发现床边无人,阳台处一点红光,傅延昇独自在黑夜里抽烟。
傅延昇睡眠习惯很好,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形。
临睡前,戚屿刚与傅延昇说了公司开会时难有结论的一项决策,傅延昇说着说着忽然打住了,劝他早些休息。戚屿那时已明白利弊,但总觉得傅延昇哪里有些不对劲。
至此想起以往种种,一颗心霎时拧成了一团。 傅闲瞥了戚屿一眼,问:“你们在一块也有五六年了吧?”
戚屿放下茶杯:“这是第七年了。”
傅闲悠悠道:“从延昇去T大那年起,之后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和他妈妈就没有再过问。也不是不问,而是觉得他已经比我们都想得通透了。包括他当初为你放弃那份工作,我想他既然选择追随你,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从私心上说,我反倒觉得他出来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即便他在那里头越走越高,也未必能万事顺心。我们做父母的,不求别的,总是希望孩子平安健康。”
戚屿垂眸“嗯”一声,这些道理他也明白。
但傅延昇无疑是为他做了牺牲的,这五年来,尽管傅延昇已经退到了所谓的安全位置,但对方仍是那把能时刻悬于他项上的刀。
他既是他的保护者,又是他的监考官。
每做一件事,戚屿都会反复思考自己做的好不好,对不对。而他最怕的,正是辜负傅延昇的追随。
南日科技董事长出事,其实戚屿早有预知了。
一年前,傅延昇去燕城出了趟差,回来后说接了个特殊项目,虽然只是帮忙处理上面分配下来的情报工作,但也十分紧要,为这个项目傅延昇还专门签了一堆保密协议。
“如果你之后问了我什么问题,我没法回答你,还希望你不要怪罪。”傅延昇那时说。
戚屿是支持傅延昇做那些事的,半开玩笑地说自己绝不会拿爱情逼他违背原则。
但再严苛的保密协议,都防不了形影不离的枕边人打电话时透露的只言片语,几次听傅延昇他们提到南日科技,戚屿心中有了猜测,那之后做任何决策都下意识跟南日避免交集,直到了避无可避的一天。
从商业层面来看,叶钦如作为南日科技曾经的高管,对南日内部斗争深有了解,这是打这一仗的天然优势,而红妆是苏竟亲手创建,如果能趁此机会收回,无论对苏竟还是对戚屿都是极强的成就,加之南日科技的物流系统,更是能让薇秀突破现有领域的绝佳机会……
然而他一旦这样做,会不会与傅延昇他们的方向相悖,会不会让傅延昇为难,他又能不能在那片深如暗海的战场里保全自我?
他想得太多,心如乱麻。
身旁傅闲叹了口气,翻着茶几上傅延悦的习题册道:“再过个三四年,延悦也要上大学去了,哎,真巴不得孩子慢点长大,看他跌倒爬起,经历人生,也是一桩乐趣啊。”
戚屿听到这话,浑身一震,头顶忽如银瓶乍裂,迷雾顿散。 “你们聊什么呢?”傅延昇端了个果盘出来,问戚屿,“饿不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嗓音,打翻了一筐玻璃弹珠似的,霹雳吧啦撞进来:“爸!”傅延悦满头大汗地抱着篮球出现在玄关,浑身尽是朝气,“呀,大哥,你在啦!”视线移至戚屿身上,眼神忽闪:“戚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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